1932年7月13日的黄昏,萧军第二次去东兴顺旅馆探望萧红。这是二萧的第二次会面,昨天,他们一见如故,今天,他们已然忘乎所以地相爱了。
狂风骤雨般的激情冲击着他们,波涛汹涌般的爱意淹没了他们。依偎在萧军粗犷的怀抱里,萧红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得到幸福。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曾给她施舍过一丝怜惜的女人,一个一次又一次被欺骗、被抛弃、被推向悬崖边的女人,真的也配拥有这份爱吗?
但萧红知道,自己正全身心地爱着萧军,此刻,她从未体味过的一种爆发的柔情,将她真实地抓住了。
对于困厄、幽居中的萧红来说,萧军是她的救命稻草,是绝地里唯一的希望,也是第一个给予她如此磅礴之爱的男人。更何况,萧军珍惜她的才华,懂得她的心意,与陆哲舜和汪恩甲最为不同的是,萧军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让21岁的萧红,第一次真正绽开了初恋之心:你美好的处子诗人,
来坐在我的身边,
你的腰任意我怎样拥抱,
你的唇任意我怎样的吻,
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
诗人啊!
迟早你是逃避不了女人!
这首诗,带着醉意,也带着一点得意的、狡黠的欢欣。萧红仿佛早已忘却了自己和萧军的处境,眼里只有爱人,只有爱情,只有彼此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和灵魂。从小到大饱受孤苦和寂寥的萧红,是那么需要爱,在得到爱情后,她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为了一朵花的芬芳,一粒糖果的甜美而欢呼雀跃,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此而美好起来。
这一夜,同样带给了萧军无以复加的震撼。几个月后,他在中篇小说《蚀心》里,“实录”了他和萧红结合的过程:不错!我们是太迅速了,由相识至相爱仅是两个夜间的过程罢了……天啦!他们吃饱了肚子,是太会分配他们那仅有的爱情了,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点间,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点——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的做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做的,也全被我们做了……做了……
及至我们醒觉,我们的前额,我们的胸窝,全在横溢着汗浆。那如峭石的白壁墙,窗口条条的铁栏栅……现实地,无疑我们仍是在地狱的人间一个角落拥抱着啊!
萧军无疑比萧红更清醒,在享受爱的激情的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在“地狱的人间”——要想得到人间之乐,必须先挣脱地狱的重重阻隔。
在当时的情况下,二萧的爱情前途是暗淡而渺茫的。萧红因还不起债,被监禁在东兴顺旅馆,报馆里上至裴馨园,下至像萧军一样的年轻作者,也都是白衣文人,根本无钱救助萧红。而萧红的肚子越来越大,临产的日子眼看着就要到了,如果旅馆还不放人,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想到种种可怕的未来,萧军一筹莫展。他恨自己无用,恨自己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甚至悲观地想道:你爱我的诗,也只请你爱我的诗吧!我爱你的诗,也只爱你的诗吧!除开诗之外,再不要及到别的了……不要及到别的了!总之,在诗之领域里,我们是曾相爱过……
在萧红和萧军都别无办法、束手待毙之际,最终让他们得以脱离苦海的,竟然是哈尔滨的漫天大雨。
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备受追捧,故事中,范柳原和白流苏因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因为香港的沦陷而最终走到了一起,结为一对平凡的世俗夫妻。但无数张迷们或许并不知道,早在小说问世的10年以前,一场现实中的“倾城之恋”就曾在中国的东北发生,这段恋情甚至远比小说情节更为传奇,也更加惊心动魄。这便是萧军与萧红的“倾城之恋”。
在二十余天的连续降雨过后,松花江大堤终致决口,并在8月初连续溃决。哈尔滨道里道外一片汪洋,水深数尺,皆可行船。
萧红所在的东兴顺旅馆地势低洼,一楼很快被洪水淹没了。她躺在二楼储藏室的床上,窗外不断有嘈杂的声音冲进来——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阴沟啦!这些声音就像墙壁一样围堵着她。
天黑了,旅馆的主人和客人都纷纷提着箱子,携家带口地走了。之前为了躲避洪水而搬到二楼的人们也都走了。只有楼下的一家小贩,一个旅馆的杂役和一个病了的妇人,男人陪着她留在这里。除此之外,只有空荡荡的楼房,和萧红重获的、可怜的自由。
孤身在这荒凉散乱的地方,萧红禁不住地想:“我怎么办呢?没有家,没有朋友,我走向哪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他也是没有家呵!”初来这里的时候还飞着雪,而现在已是大雨倾盆的时节;初来这里的时候肚子还是平平的,现在却变成这样了……
此时的萧军,与他的恋人一样辗转反侧。本想在决堤第二天就去把萧红接到裴馨园家,无奈他的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他把他最好的一件制服从床板底下拿出来,抖落了灰尘,想着这回一定能当1元钱,其中5角钱给她买吃的送去,剩下的5角用作接她出来的船费。他自己尽可不必坐船去,以前不是学过几招游泳吗?现在应该用上了。
然而当铺的门关了。萧军回到裴馨园的家里,绝望地躺倒在床上。他恨自己,要不是之前不小心把皮带弄丢了,又去买了新的,他现在手上至少还应该有5角钱。他摸着腰间那条新买的皮带,忍不住把它抽下来,鞭打着自己。为什么要用去5角钱呢?只要有5角钱,哪怕用手提着裤子,不也可以把自己的爱人救出来吗?他躺在硬得如石片一样的床板上,懊悔、焦虑、自责,彻夜无眠。
松花江决堤的第三天,太阳出来了,满街都行走着大船和小船。萧红终于被一只救济船接出了东兴顺旅馆。
数月以来,她第一次呼吸到了无际限的空气,第一次看到了窗子以外的太阳,但她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她睁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焦急地在往来的船只上搜寻男人的身影,脑海里仍然禁不住掠过不祥的念头——要是方才在急流中,船翻过去,不是全完了吗?
所幸,这个生疏的世界这一次总算没有辜负萧红。她按照萧军留下的地址找到了裴馨园的家,裴馨园的妻子告诉她,萧军出去找她了,一定是走岔了路。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这对苦命的恋人终于劫后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