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次回到东北以后,萧红竟然向她的家庭妥协了。
1931年2月,李洁吾再次在北平见到萧红。尽管分别的时间不长,但萧红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她的穿戴阔绰了,俨然一副富家千金的模样,还送给李洁吾一小瓶白兰地酒和一盆马蹄莲花。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一个男人推门进来,萧红的脸色略显尴尬,向李洁吾介绍说:“这是汪先生。”汪恩甲坐下后并不怎么说话,极不自然地掏出几枚银元反复摆弄。李洁吾见状,连忙告辞离开。
这次萧红和汪恩甲一起来北平,似乎是来为结婚备办用品的。两人常常一道出去,萧红的花费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20多天后,萧红随汪恩甲回到东北。她平静地告诉北平的朋友,她要和汪先生结婚了。
萧红万万没有想到,此事却突然另生枝节。
多年前,曾为汪恩甲和萧红的婚姻牵线的人,是汪恩甲的大哥汪恩厚和萧红的叔叔张廷献,两人曾经做过同学。正当这桩“良缘”就要搭成时,汪恩厚却突然得知了萧红逃婚的“丑闻”,大怒之下,要求弟弟立即退婚。
如此难堪的局面,让张家和萧红本人都无法接受。羞愤难当的萧红将代弟退婚的汪恩厚告上了法庭。开庭那天,张廷举和张家的几位亲属都在场,萧红的两位要好的同学也到庭助阵。然而,在法庭上,汪恩甲为了顾全大哥的声誉,居然承认是自己要求解除婚约,而非大哥横加干涉,代弟休妻。萧红败诉了,法院当庭取消了汪恩甲与萧红的婚约。
汪恩甲的懦弱,让萧红再一次对他失望了,两人的关系也再度陷入了僵局。
萧红被汪家退婚的消息,在呼兰小城不胫而走,人尽皆知。与此同时,萧红也成了张家的罪人——因为她伤风败俗的行为闹得满城风雨,张廷举被迫辞去了黑龙江省教育厅秘书的职务,调到巴彦县教育局任督学,弟弟张秀珂也为了避开舆论的干扰,从呼兰转学到了巴彦。
为了避开呼兰人的议论,也为了更好地监视萧红,防止她再次出走,张廷举将萧红送到阿城县福昌号屯暂居。福昌号屯是张家的老家,这里住着萧红的继祖母徐氏(张廷举的继母),两个伯父、四个叔父和一个姑母,由于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住在这里的萧红无法与外界联络,无异于与世隔绝。
半年多来,萧红每天都屈辱地活在软禁之中。因为玷辱了张家的门风,她被视为败类,受尽歧视,甚至遭到脾气暴躁的大伯父的毒打。继祖母如同防贼一样监视她,连睡觉也要和她在一个炕上,对她的苛责更是家常便饭。萧红在《夏夜》里回忆道:我常常是这样,我依靠墙根哭,这样使她更会动气,她的眼睛好像要从眼眶里跑出来马上落到地面似的,把头转向我,银簪子闪着光:“你真给咱家出了名了,怕是祖上也找不出这丫头。”
这种种似乎无穷无尽的折磨让萧红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没有一天不想逃离这个充斥着黑暗与痛苦的牢笼。这一次,她对出走的渴望已经不再是为了自由的理想,而仅仅只是求生的本能,她要活下去。
1931年10月,萧红只身一人来到了哈尔滨。据说,是同情她的姑母和小婶,悄悄安排她藏在送白菜的大车里,从福昌号屯到了阿城,又从阿城乘火车逃到了哈尔滨。
与前一次的出逃不同,这一次,没有表哥的接应,没有同学的帮助,也没有周密的计划,萧红没有想过她要到哪里去,也没有想过她将靠什么来生活。她只是清楚地知道,这次离开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她遗弃了她的家族,同时,也遭到了家族永远的遗弃。
1931年的初冬,流浪在哈尔滨街头的萧红重逢了弟弟张秀珂。秀珂请她去喝咖啡,反复劝她:“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莹姐,天冷了,再不能漂流下去,回家去吧!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
而萧红却一再回避着弟弟的话,被问急了,才说:“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秀珂要回学校了,与萧红握手告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仍是不舍地说:“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萧红依旧坚决地说:“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秀珂深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祈祷和愿望,在萧红孤寂的心中留下了久违的温暖。但她终究还是与弟弟分手了,分别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她独自一人,游走在初冬冷清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寒风刺着她的喉头,她羸弱地微微咳嗽着。
萧红真的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直到1942年客死香江,终其一生,她再也没有回过“那样的家”,再也没有见过和她“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甚至再也没有回过呼兰,看一眼祖父坟头的青草和那后园的玫瑰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