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寥寥呵!
言下之意,萧红正是这样一位与她惺惺相惜的女友。
在临汾期间,萧红与聂绀弩亦有了更多的接触。两人曾在1934年12月鲁迅先生的宴会上认识,而后又先后从上海撤退到武汉,一起为《七月》撰稿,又一起应邀来到“民大”。此时,两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朝夕相处,相聊甚欢,建立起了亲厚的兄妹之情。
聂绀弩赞赏萧红的才华,他对萧红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好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①前后,决不会到和毕全贞②靠近的。”
萧红却笑着回答:“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
聂绀弩问:“我不懂,你是《红楼梦》里的谁?”
“《红楼梦》里有个痴丫头,你都不记得了?”
“不对,你是傻大姐?”
“你对《红楼》真不熟悉,里面的痴丫头就是傻大姐?痴与傻是同样的意思?曹雪芹花了很多笔墨写了一个与他的书毫无关系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理解。但对我说,却很有意思,因为我觉得写的就是我。你说我是才女,也有人说我是天才的,似乎要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天才之类。而所谓天才,跟外国人所说的不一样。外国人所说的天才是就成就说的,成就达到极点,谓之天才。例如恩格斯说马克思是天才,而自己只是能手。是指政治经济学这门学说的。中国的所谓天才,是说天生有些聪明、才气。俗话谓之天分、天资、天禀,不问将来成就如何。我不是说我毫无天禀,但以为我对什么不学而能,写文章提笔就挥,那却大错。我是像《红楼梦》里的香菱学诗,在梦里也做诗一样,也是在梦里写文章来的,不过没有向人说过,人家也不知道罢了。”
聂绀弩又说:“萧红,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鲁迅说过,你比谁都更有前途。”
萧红笑了一声:“又来了!你是个散文家,但你的小说却不行!”
“我说过这话么?”
“说不说都一样,我已听腻了。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若说一定要怎样才算小说,鲁迅的小说有些就不是小说,如《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鸭的喜剧》等等。”
“我不反对你的意见。但这与说你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有什么矛盾呢?你又为什么这样看重小说,看轻散文呢?”
“我并不这样。不过人家,包括你在内,说我这样那样,意思是说我不会写小说。我气不忿,以后偏要写!”
“写《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之类么?”
“写《阿Q正传》、《孔乙己》之类!而且至少在长度上超过他!”
听到萧红的叛逆之词,聂绀弩笑道:“今天你可把鲁迅贬够了。可是你知道,他多喜欢你呀!”
萧红也笑着埋怨:“是你引起来的呀!”
谈起鲁迅,她很认真地说:“鲁迅的小说的调子是很低沉的。那些人物,多是自在性的,甚至可说是动物性的,没有人的自觉,他们不自觉地在那里受罪,而鲁迅却自觉地和他们一起受罪。如果鲁迅有过不想写小说的意思,里面恐怕就包括这一点理由。但如果不写小说,而写别的,主要的是杂文,他就立刻变了,从最初起,到最后止,他都是个战士、勇者,独立于天地之间,腰佩翻天印,手持打神鞭,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出入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即使在说中国是人肉的筵席时,调子也不低沉。因为他指出这些,正是为反对这些,改革这些,和这些东西战斗。”
“依你说,鲁迅竟是两个鲁迅。”
“两个鲁迅算什么呢?中国现在有一百个,两百个鲁迅也不算多。”
聂绀弩问:“萧红,你说鲁迅的小说的调子是低沉的。那么,你的《生死场》呢?”
“也是低沉的。”萧红答道,她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也不低沉!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他的人物,有的也曾经是自觉的知识分子,但处境却压迫着他,使他变成听天由命,不知怎么好,也无论怎样都好的人了。这就比别的人更可悲。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处,而我没有或有的也很少。一下就完了。这是我和鲁迅不同处。”
“你说得好极了。可惜把关键问题避掉了,因之,结论也就不正确了。”
“关键在哪里呢?”萧红问。
“你真没想到,你写的东西是鲁迅没有写过的,是他的作品所缺少的东西么?”
“那是什么呢?”
“那是群众,那是集体!对么?”
“你说吧!反正人人都喜欢听他所爱听的。”
聂绀弩笑着说:“人人都爱拍,我可不是拍你。”
萧红也笑道:“你是算命的张铁嘴,你就照直说吧!”
“你所写的那些人物,当他们是个体时,正如你所说,都是自然的奴隶。但当他们一成为集体时,由于他们的处境同别的条件,由量变到质变,便成为一个集体英雄了,人民英雄,民族英雄。用你的话说,就不是你所能悲悯的了。但他们由于个体的缺陷,也还只是初步的、自发的、带盲目性的集体英雄。这正是你写的、你所要写的,正为这才写的;你的人物,你的小说学,向你要求写成这样。而这是你最初所未想到的。它们把你带到一个你所未经历的境界,把作者、作品、人物都抬高了。”
“这听得真舒服!”
“你的作品,有集体的英雄,没有个体的英雄。《水浒》相反,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都是个体英雄,但一走进集体,就被集体湮没,寂寂无闻了。《三国演义》里的英雄,有许多是终生英雄,在集体里也很出色,可是就在集体当中,他也是个体英雄。没有使集体变为英雄。其实《三国》里的英雄都不算英雄。不过是精通武艺的常人或精通兵法的智士。关键在他们与人民无关,与反统治无关,或反而是反人民的,统治人民的。他们所争的是对人民的统治权,不过把民国初期的军阀混战推上去千多年,而又被写得一表非俗罢了。法捷耶夫的《毁灭》不同,基本上是个人也是英雄,集体也是英雄,毁灭了更是英雄。但它缺少不自觉的个体到英雄的集体这一从量到质的改变。比《生死场》还差一点。”
“你真说得动听。你还说你不拍!”
“且慢高兴,马上要说到缺点了。不是有人说,你的人物面目不清,个性不明么?我也同感。但这是对小说、对作品应有的要求。如果对作者说,我又不完全同意。写作的第一条守则:写你最熟悉的东西。你对你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究竟熟悉到什么程度呢?你写的是一件大事,这事大极了。中国的民族革命、民主革命的成功,不可知,一定要经过无数的不自觉的个体到成集体英雄。集体英雄又反转来使那些不自觉的个体变为自觉的个体英雄。不用说,你写的是这大事中的一件小事(大事是由无数小事汇集而成的)。但是你这作者是什么人?不过一个学生式的二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什么面目不清,个性不明,以及还有别的,对于你说,都是十分自然的。”
萧红连忙掩着耳朵说:“我不听了。听得晕头转向的。”一面说一面就跑了。
在“民大”,萧红看到许多和弟弟张秀珂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们快乐而活泼,一边工作,一边唱着歌。这里积极火热的生活景象深深感染了萧红。她听说秀珂正在洪洞前线,便托人转给他一封信,原本以为过几天就可以见到弟弟,孰料阴差阳错,秀珂并没有收到信,姐弟俩分明相距不远,却最终失之交臂。
就这样,他们在哈尔滨错过了,在东京错过了,在山西又再次错过了,这对先后叛逃出旧家庭的姐弟,永远地分开了。
由于日军的逼近,萧红此行在临汾总共只待了不到20天。在炮火烽烟中,在辗转颠簸的路途上,她依然笔耕不辍,创作了散文《记鹿地夫妇》。
2月24日,萧红一行随丁玲的“西战团”抵达运城,随后又向延安进发。
在途中,“西战团”接到第十八集团军总部的命令,要去西安开展工作。于是,萧红等人亦随着“西战团”踏上了去西安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