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和萧军在上海举目无亲,吸引他们来到这里的,不是十里洋场的繁华,而是他们在精神上最信赖的人——鲁迅先生。
初到上海的日子,二萧和张梅林一起在一个小客栈里住过几天,随后,梅林搬到了他的同学那里,萧军和萧红则租下了拉都路北段杂货店二楼的亭子间。两人除了依旧要向朋友借债之外,生活中只剩下两件事,一是改稿,二是盼望着和鲁迅先生见面。
萧军于1934年10月底写完《八月的乡村》,11月,由于刚刚在上海安顿下来,他在改稿过程中不免有些烦躁、气馁的情绪,甚至憎恶自己写作的低能,一度想要把书稿付之一炬。此时的萧红,正是一个温顺贤良的妻子,她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督促他、鼓励他,终于让他的修改稿顺利完工。之后,亦是这个柔弱却坚韧的小女人,在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简陋的家里,帮丈夫抄写完10万多字的书稿。
她不畏冬季没有炉火,没有阳光,水门汀铺地的亭子间的阴凉,披着大衣,流着清鼻涕,时时搓着冷僵的手指,终于把《八月的乡村》给复写完了!——即使到今天,此情此景仍然活现在我的眼前,我永远感念她!
——1979年,72岁的萧军如是说。
初来上海,二萧都没有收入,而租房、吃饭、水电、日用样样都要花钱。复写书稿要使用日本制的“美浓纸”(薄而透明,比较轻软柔韧),最后一次买纸时,萧军实在没钱了,只好把萧红的一件旧毛衣拿去当了7角钱。
正当生活难以维系之时,二萧幸运地收到了盼望已久的东西——鲁迅先生的“救命符”到了。
1934年11月27日,鲁迅致函“刘先生”和“吟太太”:本月三十日(星期五)午后两点钟,你们两位可以到书店里来一趟吗?
从收到信后,一直到见面时,二萧的心都在“破轨地跳着”。
11月30日终于来了。鲁迅带二萧去了霞飞路一家白俄开设的咖啡馆,并将夫人许广平和儿子海婴也介绍给他们认识。
1945年,许广平在文章中回忆起与二萧的初次见面,言语中满溢着欣赏与怜惜:阴霾的天空吹送着冷寂的歌调,在一个咖啡室里我们初次会着两个北方来的不甘做奴隶者。他们爽朗的话声把阴霾吹散了,生之执著,战,喜悦,时常写在脸面和音响中,是那么自然,随便,毫不费力,像用手轻轻拉开窗幔,接受可爱的阳光进来。
从此我们多了两个朋友:萧红和萧军。
那时,许广平初识的萧红体格健康、白皙、爱笑,最大的特点是“无邪的天真”。她不大谈起自己的身世,但“不相称的过早的白发衬着年轻的面庞,不用说就想到其中一定还有许多曲折的生的旅程”。
临别时,鲁迅把一个信封放在了桌上,二萧知道,这是他们之前写信向鲁迅先生借的20元钱。由于他们身无分文,鲁迅又留下了一些银角和铜板,让他们乘车回家。
两个年轻人看着先生深陷的双颊,苍青的脸色,不由得内心刺痛。鲁迅写信安慰他们说:“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一个俄国的卢布,日本的金元,但因出版界上的资格关系,稿费总比青年作家来得容易,里面并没有青年作家的稿费那样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紧。而且这些小事,万万不可放在心上,否则,人就容易神经衰弱,陷入忧郁了。”
鲁迅知道,在这个生疏、冷漠的城市里,两个年轻人的热情和倔强换不来食宿,倘若这种境遇延续得过久,势必会销蚀了他们身上这些美好的品质。他决定要帮助二萧,给他们介绍上海文艺界的朋友。
1934年12月18日,二萧意外地收到了鲁迅和许广平的邀请函:本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六时,我们请你们俩到梁园豫菜馆吃饭,另外还有几个朋友,都可以随便谈天的。
豫 广同具十二月十七日
这封短短的书简,由萧军的手转移到萧红的手,又由萧红的手转移到萧军的手,而后又每人用了自己的—只手把这信捧在了两个人共同的胸前看着、读着,两个人拿信的手都在不约而同地、不能够克制地轻轻颤抖。泪水涌出了萧红的眼眶,萧军的眼睛也跟着湿润了。
良久,这两颗波澜起伏的心才微微平静下来。萧红扯了扯萧军的罩衫袖管,调皮地说:“你脱了外套,就穿这件灰不灰、蓝不蓝的破罩衫去赴鲁迅先生的‘宴会’吗?”
萧军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穿什么呀?我没有第二件……”
聪慧的萧红再次显露出她贤良主妇的本事来,她胸有成竹地宣称,要给萧军新做一件礼服。
不一会儿,她便用7角5分钱从一家大拍卖的铺子里给萧军买回一件衣料,又从皮箱里把萧军在哈尔滨时穿的一件俄国“高加索”式立领绣花的大衬衫找了出来,一番比量后,竟跳着拍起手来。
萧军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个像孩子一样兴奋的女人,提醒她道:“你知道,明天下午6点钟以前,我们必须到达那家‘豫菜馆’!你让我像一个印度人似的披着这块布头儿去当‘礼服’穿吗?”
萧红闪着那双乌亮的大眼睛,得意地说:“傻家伙!我怎么能让你当‘印度人’哪!你等着瞧吧,在明天下午5点钟以前,我必定让你穿上一件新‘礼服’去赴鲁迅先生的宴会!要显显我的‘神针’手艺!”
在一盏高悬的25度的昏黄电灯下,萧红开始飞针走线地忙碌了起来。头一天忙到深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又起来继续缝纫。她几乎是不吃、不喝、不停、不休地在缝制着这件衣裳,那美丽的、纤细的手指不停地在上下游走。
还不到下午5点,一件新“礼服”真的出现在了萧军身上。让萧军惊讶和佩服的,不仅仅是妻子缝制衣服的速度,更是这件新衣服完全的合身和舒适。
“把小皮带扎起来,围上这块绸围巾!”女人向男人命令道。
沉浸在幸福中的男人一切都照办了。女人又说:“走开,远一些,让我看一看!”
男人像一个正在操练的士兵一样,走到屋角,向后转,立正,面向着女人。女人沉吟着,从正面、侧面反反复复观摩打量自己的爱人——这个经她“包装”过的杰作是那么英俊。四目相对,她的爱掩饰不住地流溢了出来,喷涌了出来,像一只小麻雀一样欢悦地扑向了他,他们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这一瞬便要把对方融化在自己怀中……
装束整齐的二萧来到了豫菜馆,许广平在二楼迎接他们,如多年不见的故友一般,热情地拥抱了萧红。
她一眼就注意到了萧军的“礼服”:
亲手赶做出来,用方格子布缝就的直襟短衣穿在萧军先生身上,天真无邪的喜悦夸示着式样。——那哥萨克式,在哈尔滨见惯的——穿的和缝的都感到骄傲,满足,而欢欣。我们看见的也感到他们应该骄傲,满足,欢欣。
那天晚上鲁迅宴请的客人,除二萧以外,都相互认识。为了不使这两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感到见外或局促,许广平特意在“宴会”正式开始以前,把萧红带到另外一个房间,告诉她:那位“老板”是茅盾,驼背高个子是聂绀弩,女士是聂夫人周颖,穿西装的青年人是左翼作家叶紫,空位子是给胡风夫妇留的。这样的细心和体贴让萧红和萧军都深受感动。
(许广平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不便当众透露这些左翼作家的身份,而他们的暗语又势必让二萧不解,故而要提前悄悄告诉萧红。)
这场宴会以庆祝胡风夫妇的长子满月为名,不过主宾胡风夫妇因为信被耽误而并没有到场。鲁迅热情地将二萧介绍给四位“新师友”,大家也纷纷对二萧夫妇表示欢迎。宴会快要结束时,“穿西装的青年人”叶紫走过来,与萧军互留了地址。
萧军在回忆这次“宴会”时写道:
回想起来,鲁迅先生当时这次“请客”的真实目的和意义是很分明的:在名义上是为了庆祝胡风夫妻儿子的满月,实质上却是为了我们这对青年人,从遥远的东北故乡来到上海,人地生疏,会有孤独寂寞之感,特为我们介绍了几位在上海的左翼作家朋友,使我们有所来往,对我们在各方面有所帮助;同时大概也担心我这个体性鲁莽的人,不明白当时上海的政治、社会环境的危险和恶劣,直冲蛮闯可能会招致出“祸事”来,所以特地指派了叶紫做我们的向导和“监护人”。仅从这一次“宴会”的措施,可以充分显示了这位伟大的人,具有伟大灵魂的人,伟大胸怀的人,对于后一代的青年人,对于一个青年文艺工作者是表现了多么深刻的关心,付出了多么大的热情和挚爱啊!
在鲁迅的帮助和提携下,二萧终于摆脱了困窘而孤独的处境,在英才辈出的上海文坛上闯荡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一片天,并与许多左翼作家建立了深厚的、持续终生的友谊。他们始终无法忘怀,在最初那段煎熬的日子里,鲁迅先生如春风化雨一般的恩情。
正是先生的一字一句,支持着他们走过了那段不见天光的路。他们深深地记得,他们带着信,用6个铜板买来两包花生米,一边共同读着信,一边一粒一粒地吃着花生米,一边向着拉都路南端散步的情景。这两个贫寒的异乡人脚步轻快,甚至有些飘飘然——在这孤苦的世界里,因为有了鲁迅先生的回信,他们的生活便有了期盼,有了乐趣;因为有了鲁迅先生的友谊,他们便忘却了一切艰难困苦,感到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为了纪念这次“宴会”,也为了纪念这件新“礼服”,1935年春天,二萧特意到法租界的万氏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中,萧军穿着这件爱人亲手缝制的格纹短衣,项上围一条米色软绸围巾;萧红则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开领“画服”,嘴里衔着一只照相馆的烟斗道具,一双大眼睛盈盈地透出笑意。
【附录】
聂绀弩(1903~1986),湖北京山县人,著名诗人和散文家。1924年考入广州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即黄埔军校),随后参加国共合作的第一次东征。1926年进入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27年回国。“九一八”事变后,在上海加入“左联”。20世纪30年代中期,先后编辑《中华日报》副刊《动向》和杂志《海燕》。
叶紫(1911~1939),原名余昭明,又名余鹤林,湖南益阳人。1932年加入“左联”,从此走上文学道路,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第一次以叶紫为笔名发表短篇小说《丰收》,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携家眷回到益阳老家,1939年因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