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孤女有谁怜
十年前,在读完了萧红所有的作品后,我就再也没有重读过一个字。因为,萧红的文字处处美不胜收,处处凄婉多姿,而这背后,却是一个贫弱女子天涯孤舟般地漂泊在悲凉命运的惊涛骇浪中,从未得到她终生追求的安稳与休憩,文字背后的血泪令人不忍卒读,稍一思之,便不免悲从中来,惨然泪下。
从少年时代起,萧红就从未得到过父母的关爱,家族的冷漠和父权的威严,令年幼的萧红惶惶不可终日,只有慈祥和蔼的祖父在那座绚丽多彩的后园里为她灰暗的童年点燃了短暂的欢声笑语。儿时的萧红大概无法预料到,二十年后被写入《呼兰河传》的那个她曾经终日玩耍、无限眷恋的后花园,和她一生中最为敬重的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最终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为著名、永远充满了趣味与生气的两座精神花园,滋养着后世无尽的追随者和文学爱好者。然而,成年之后,萧红再也不曾体会过儿时无忧无虑的欢乐。接受了新思想、渴望自由的萧红,在与未婚夫汪恩甲离家叛逃的路上,遭受遗弃;后与当时已经成名的作家三郎(萧军)结合,仍然好景不长,仅仅六年,二人的感情即宣告终结;此后,萧红与端木蕻良结为夫妇,却是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的她,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然而,凶残的命运似乎故意要夺走她顺风顺水的日子。1942年1月22日,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长期遭受着疾病侵袭和战乱动荡的萧红,怀着对人世的无限眷恋和对文学的深切渴望,永久地合上了她那双充满童真而又忧愁的眼睛,离开了这个带给她痛苦悲伤远远多于欢乐喜悦的纷扰而残暴的世界,年仅三十一岁。
掐指算来,萧红去世至今竟已七十二载。七十余年后的今天,捧起她为数不多的传世之作,依然能从中看到悲伤的北中国,愁苦的人们在贫瘠生活下的挣扎与热切,作者对美好家乡的无限眷恋以及充满悲悯亦是自伤自怜的目光。而这些真挚的感情,依然在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历史中上演,也就依然有着作为文学作品的顽强的生命力。
我与作者宛因的相识,是源于她的一篇关于苏青及其《结婚十年》的文章,彼时便被她敏锐的文学感受与委婉清丽的笔风所惊艳。如今,宛因能够写作这本书,为另一位天才女作家著书立传,作为朋友,我感到异常欣喜,拿到书稿,急不可耐的用了两个晚上读完。然后,又读了一遍。和此前阅读过的几个不同版本的萧红传记相比较,可以看到,宛因的作品在很多地方弥补了以往传记的未及之处,如实客观而又充满同情的记录了一代才女颠沛流离而又无枝可依的一生。作者在查阅了大量历史资料的前提下,细致地描绘了居无定所的萧红如何在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接二连三遭遇着遇人不淑的境况之后,躲在残破的小屋里,依然孜孜不倦地、一笔一划叙写着她挚爱的人与土地。本书是对萧红在天之灵的遥遥致敬,亦是为所有钟爱萧红作品的读者打开了一扇走进她凄丽人生的大门。
萧红曾说过一句痛彻肺腑的话:“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性格敏弱、感情纤细的萧红,终身都在寻找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坚实臂膀,而自私自利的汪恩甲、大男子主义的萧军和少爷秉性的端木蕻良,却从未给过她一个安稳的“家”。这似乎是某种宿命般的悲凉喻示:她注定一生不能有家。在读到萧红孤立无援的陷于旅馆,遭受着旅馆老板要将她卖到窑子里的威胁时,我心痛不已;当救她于水火、热爱着她的灵魂的萧军,最终在情感上朝三暮四直至发展到对萧红拳脚相加,最终二人渐行渐远乃至分道扬镳时,对这个要求不多、只求一份专一与稳定的弱女子的境遇,我感同身受;在她沉疴难起、陷入孤绝之境时,念念不忘鲁迅先生慈祥的关爱,于弥留之际勉力写下那行“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作为深爱她的读者,我心碎难当。我相信作者宛因,亦是在深夜孤灯之下,钻进故纸堆,饱含深情的一页页翻阅着浩如烟海的资料,一行一行重新拼凑和梳理着萧红三十一年短暂的心路历程和坎坷遭遇,用细致哀婉的笔致,为我们完整的呈现出萧红命运多舛的一生,让热爱萧红及其作品的读者,穿越近百年的历史,慢慢步入萧红的内心世界,重新回到那个岁月动荡的年代,与这位柔弱而又坚强、终身都在用全部的善良与悲悯追逐着爱的奇女子,共同走完她短暂而又奇绝的一生。
董 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