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看来,从伦理的角度上看,实际上幽默本身并未取得它应有的荣誉。信念、希望与博爱都无法让人免于自大,而幽默可以。
我要说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一位剑桥大学的女学生在圣三一图书馆的一堵矮墙上,发现了四幅寓言式的人物画像。女性通常会产生某些不太正确的直觉,比如这位女学生就认为每个男生都喜欢对事物进行解释,因此,她认为有必要让这些富有才华的年轻人对此解释一番。而后,她鼓起勇气问了一个男生,这位男生名叫杰克:“嗨!杰克,他们都是谁啊?”也是头次看到这些画像的杰克稍微思索了一下,便笑着回答:“他们是信念、希望、博爱和……”
“还有一个呢?”女生追问。
“是的,还有一个!”杰克并没有灰心,他用某种富有哲学的方式注视着画中人的眼睛,然后坚定的回答:“没错,另外一个是地理。”这实在是很有趣的一个“四人组合”!
我常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如果有机会要在仁慈的分级里增加一个等级。也许在原始低级的时代里,有信念、希望和博爱就足矣。可是在现在这样不断扩展的世界中,我想很有必要在这三项基础上再加上一种品格。虽然人们可以使自己充满信念、希望和博爱,但想要达成的愿望还有许多。也许人们会借助某些设备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但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个非常无聊乃至荒谬的人。所以,我希望能在仁慈的等级上能加上一种诙谐的幽默。
我个人觉得,幽默从伦理的角度来说,并未获得它应得的荣誉。和信念、希望和博爱不同,幽默能使人避免自大,而前三者则不但不能做到这点,有时反而会使人的优越感膨胀至极致。我认为,当全球各地开始进行基督教的传播时,最为需要的特性是一种坚不可摧且充满热情的认真精神。认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使人生显得充实与有趣的东西。往往那些看淡红尘,喜欢大笑或者风趣的人,并非是这世上最开心的人,因为他们都会体会到一波三折的人生,他们时而登上愉悦的顶峰,时而又坠入忧郁又无趣的深渊。不过,因为认真的人总是没有工夫想得太多,所以他们往往不是快乐,就是无趣。
基督教的早期信徒迫切地希望将教义传播至全球,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工夫去感受当中的焦虑与忐忑。在所有教义的传播初期,先驱者是不能具备幽默品格的,这是被大家公认的事实。不过,如今的世界已经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作为一种不再实用的理论,人们对于基督原则的需求已经不再强烈,基督教已经成为一种可供人们选择的信仰方式而存在。其实,幽默并不能使人完全感到忧郁或者快乐。这个世界并不完美,幽默者的哀叹与笑容其实各自占据了生活的一部分。幽默本身就是一种荒诞,是对生活的夸张以及从生活的观察力繁衍出的另一种外在需要。一个愤世嫉俗者是无法成为真正的幽默者的,当幽默也变得愤世嫉俗,那它原本具有的自然风采也就不复存在了。由一颗颗敏感的心灵所汇聚成的集体智慧结晶,才是幽默真正的本质,你可以自然地使用各种借口去安慰或体谅他人,在幽默的影响下,这样的行为是不会显得荒诞和沉重的。
幽默当中的一小部分内涵自然就是智趣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像闪电和电流一般,会在特定的情况下展现出生动、明亮与爆裂的特性。不过,一个真正具有幽默感的人很有可能在现实中表达不出任何幽默的语句。拥有无拘无束的想象力才能打开智力的大门,使自己变得敏锐,才能真正获得智趣。可是,对于幽默来说,这些还太少。
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罄竹难书的灾难,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由于宗教领域中长期缺乏幽默而造成的。任何充满理性的人都会认为,神学是对宗教压制贬斥最为严重的领域。神学本身就能混淆人们的精神,使人们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下最大功夫;为一些并不重要的规则放弃了更为重要的原则;使他们对教条教义盲目崇拜,由于过于在意繁文缛节而忘记了质朴。更为不幸的是,神学还在其精髓中融入了后者。宗教上最为糟糕的,莫过于教义最终腐化成了一种逻辑,从某些并不完美的数据中提炼出一套看似合理的体系。可是,这种逻辑深受幽默的憎恨,它根本无法将信念建立在这并不靠谱的推算上。历史的传承与沉淀才是宗教所遗留下最重要的东西,而所有因循守旧与古板事物都是幽默的天敌。只有伪善才会对以往的权威不问是非地言听计从,而幽默的精神却体现在,它对于所有富有跳跃性、变化性以及颠覆性的新鲜事物的热爱。
为什么一些宗教所宣扬的内容会使人感到抑郁和沮丧,是因为那里只能使人表现出安静与温和的一面,却不能容下你的笑声。让人们想象世间包括天真的、荒诞的、友好的等一切的笑容都会消失,难怪人们会沮丧。这些教义为了约束人们的笑声,制定出各种规矩,甚至妄称笑声是对神最大的亵渎。所以当一个幽默的人用死亡挑战生硬的神论时,人们会体会到格外的悲伤。因为曾经那个充满魅力和自然的人已经不复存在,只能留存于脑海之中了。
就连弥尔顿狂暴式幽默都要比那些阴暗的东西更加地道。人们不会忘记他描述的天使模样,让亚当谐谑地称天文学之所以如此高深,完全是由于造物者的原因。也许上天的乐趣之一正是看着这些满脑子问号的科学家们。
“创造者在造物时留下了争议;也许,这能让他的笑容永远流传在古怪的想法中。”
当武装的六翼天使被科学家们成功地用大炮摧毁时,我们能听到从人群中发出的一些严重扭曲的空洞笑声。弥尔顿当然不想让天国失去幽默,可是遗憾的是,他依旧受着自己童年阴影的影响,只能在别人的痛苦与灾难中找到最沉重的乐趣。
也许会有人问,幽默是否真的存在于基督教义中?对此我的回答是非常肯定的。有一幅画的主人公是一个小孩,他在集市上玩耍时,坚决不让脾气坏的伙伴们参与他的游戏,也不管他们究竟是喜是悲。这幅画表达的就是一种绝妙的幽默。另外,还有一个故事讲述了一位寡妇不断纠缠某位不公的法官,于是法官将判决结果提前泄露了出来。对此法官表示:“我并不畏惧上天和人,但这个寡妇老是来烦我,我会给她报复的。”我想这个故事也只是想博君一笑罢了。当然,像这样的事情并不多。不过,基督的传教士们并没有寻找类似的事迹并将幽默传播出去的想法。我觉得,世上最为美妙和动听的故事一定来自于能够感受心灵正常跳动的人。他们在展示自己举世无双的能力之时,却不能让听众感受到扼要而诙谐的语句,无法在听众的心中形成共鸣,体会到一幅诗意的画卷,这究竟应该怪谁呢?
人类那满怀幽默的心智,却没有人能够将它展现出来,才导致人们遗忘了自己脸上曾经显现过的快乐。幽默就如断线的风筝,让人无法控制,人们更加不能怀着知足与愉悦的心情去体会内心的感触。耶稣用手触摸到了生活,他的箴言直击人心。这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他在与朋友或信徒接触的过程中,肯定不会有由于过于认真的凝重而带来的无趣与空虚。我们坚信他是一个完美的人,他身上彰显出的性情,体现了所有凡人能够想象到的全部美好与充满生机的品格。
我们在《新约》中几乎找不到幽默存在的痕迹。人们也会忍不住猜测,圣保罗真的对幽默没有任何怜悯心吗?他刚强、果断,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投入了自己全部精力,却失去了探究人性的闲心与心力。我有时会认为,假如他真的具有幽默的品质,那么对于信仰他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从犹太神学那里继承了运用方法,再将自己的想象融入进去最终完成了那些充满激情的词句。我想,也许这就是将基督教从质朴与真诚中分离出来的第一步,原本那些纯真的行为和对信仰的宽容,都变得死板、僵化之后的信仰旨意明确并且必须在智力上进行诠释与说明。
歌德曾经说过,人类的心智是一把匕首,而希望文明则是它最合适的护套。在希望文明中,人们当然能够找到人类心智最为绚烂的文明成果。然而,至于这朵幽香灿烂、形状色泽都堪称完美的希腊文明之花,为什么会在那般久远的年代,在那陌生与孤独中突然盛开?实在叫人吃惊。他们称其为“Charis”,这一充满魅力的词汇充分地表达出希腊文明那如孩童般灿烂的激情以及心智成熟的品位,在他们精神的印记上释放出优雅的本能。因此,就如他们的文学作品中体现出的其他品质一样,我们渴望这种升华之后的幽默感同样也能出现其中。可是让人惋惜的是,很多那个时代的喜剧都已经失传了。在米南德的作品中,仿佛就像是一个破碎的花瓶,只能找到一些琐细的碎片;而阿里斯托芬的作品则散发出一种十分罕见又温馨的“率真”,恣意挥霍着某些荒诞的笑料。此外,那位温情又有魅力的柏拉图,虽然不及阿里斯托芬智趣,但在幽默上却要技高一筹。可是,在希望文学界中,在文学中融入幽默成分这种做法,却是后继无人的状态。通常在古代文学中,大部分都倾向于带有某种庄严的感伤,要么就是正色庄容地叙述某件事情,关注点基本都在人类的命运和对艺术的探究上。要向在罗马人那充满生机与胆气的心中探寻到幽默的痕迹,实属不易。有意思的是,古罗马人的戏剧大部分都是由希腊喜剧改编而来。我一直无法从特伦斯与普劳图斯之间,找到明显的差别。路德说过一句话,假如让他独自一人在孤岛生存,那么他会带上典籍与《普劳图斯》。这让我很是吃惊。
古代世界离我们渐渐远去,人类的文明以英法两国文化为主轴重新崛起,我们将处于一个更加壮大与先进的文化等级之上。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除了各式各样的品牌,我们还有了大量质量参差不齐的幽默。英国人谐谑的调侃、苏格兰人顽皮的深重、美国人无趣却又锦上添花的酒话等,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现代幽默形式,倘若想要为它的起源与发展做一个历史上的总结,想必要花费不少工夫。而竟然没有任何德国哲学家试着对该问题进行科学分类,这是最让我感到奇怪的事情。可能那些不懂幽默的人,才是这工作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因为,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因为个人成见而产生的偏差。也许,应该把它作为一种纯粹的现象或心灵前兆来研究,假如只单纯地依靠对于分类学的狂热,我想反而会使学生忘却自己的渺小。
我不愿意将幽默固定在某个特定的形式或意义上,而是想把幽默真正的原始本质挖掘出来,进行研究。这仿佛就如氩气一般,它可以消除掉其他特征,让最原始的那种神秘特性散发出来,叫人难以自拔。
我认为,在人性中隐藏着幽默。比目鱼有一张夸张的嘴和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翻车鱼那圆滚滚的体型已经无药可救;金鱼无时无刻都瞪着眼睛,一脸悲愤的样子;家禽站在牲口棚前,显得惊慌失措却又无可奈何;野猪拖着粗壮的身躯,蛮横地四处冲撞;鹦鹉站在树枝上,看着你的眼神认真而狡黠。假如我们能从某种富有想象力的角度去分析以上这些动物,那么你将发现幽默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无所不在。当我们觉察到这一切都和幽默有关联后,便情不自禁地将这些动物的特征和人类的表情做了一番对照。人们将一些可能连它们本身都无法体会的情感赋予了这些动物,而这也是一种深藏于人性中的幽默。可是尽管如此,有些事情我们依旧无法解释,比如这些动物身上对于它们来说极为自然的表情与举止,在我们眼中却成了可以引人发笑的因素。而我们所犯的“错误”,可能就是在这种富有创造性的精神中强加进了人类的情感。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假如没有任何物质或生理本能的需求,是很难见到更为复杂的情感出现在这些动物身上的,除非在造物者的心灵中早就已经存在与其相同的情感了。
这些情形很容易使人产生共鸣。倘若傍晚时分,有画眉向着冷清的林子引吭高歌;倘若孩子们看到膨大多刺的仙人球,露出快乐的笑容。我认为,那一定是有什么令人欢愉的东西在他们心中,才值得他们去真心地微笑,这也是人性深处对于某些事物的热爱,能让人看到快乐与美好的本质。当然,只有健康知足,才会发出这样的自然信号。
很多人还是会有疑问:难道某种自私的自我满足感就是幽默存在的基础吗?可是,当我们面对一些奇妙、怪异、零碎、忐忑或虚幻的事物而发笑时,难道仅仅是因为它们将我们的自身健康和安全感增强了吗?实际上我所说的,并不是指这就是现代社会下的幽默产物。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思考,这极有可能就是幽默产生的根源。我们之所以发笑,难道不就是用一种孩童式纯粹的冲动去感知了来自于周遭事物的乐趣吗?这个源头并非是别人的苦难,而是将所有对于这些扭曲事物的感觉都集中起来了。因为我们总会认为,至少现在我们要比别人幸福。小孩子并不完全是因为快乐才会发笑,他们最为严肃认真的时候,正是他极度快乐的时候。不过,就像小孩子从挠痒痒中体会到快乐的痛苦一样,当他感受到自己的健康与安全时,也会大笑起来。而这种轻微的不安,正是让孩子们感受到自身健康和安全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