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在这个偏僻小岛上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我认为这里应该是整个大不列颠岛上最安静的地方了。岛上只有两三个地主和几个传教士,剩下的就是庞大又繁荣的村落了。这里的居民们十分友好,并且独立、精明。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名字听起来都非常和蔼可亲,不过却也有少许撒克逊名字零星着点缀其中。比如,卡特拉克(Cutlack)便是从加斯拉克(Guthlac)变形而来;还有像坎普斯,这是诺曼人的名字,很有可能是当年负伤的士兵在这里定居之后才流传下来。尽管这是一个庞大的村落,但这里与外界的联系几乎为零。每当有集市之时,几列火车从埃里岛慢吞吞地开向圣·艾芙岛,然后再兜个圈按原路折返。这里热情、勤劳又质朴的村民们,除了日常的生意之外,最大的生活乐趣就是宗教和民谣了。祖先的遗风在这里得到了完好的继承,三节拍的调子溢满了整个村落。能让人充分享受孤独,是埃里岛的另一个魅力所在。当你在此居住,也许好几个星期都没有人来访,同样这里的社交场合也不多,没有统一认可的节日,更别说那些让人头痛的聚会了。这里的居民一个月内可能才和邻居聊上一次,或者到某位热情的牧师家里一起饮茶。因为这里的居民都有自己的做事原则,各自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愿意冒昧地骚扰别人,也不愿意受到出乎意料的打扰,他们很默契地遵守这一蔚然成风的约定,在自己的圈子过着自在的生活。不过,即便如此,邻里之间那种安详和谐的氛围却依旧没有改变。
村民们对于其他人把这个安逸又静谧的地方作为自己居住点的选择都十分尊重。他们认为,不管来者的目的何在,都不会是狂热的社交爱好者。我待过英国不少的地方,但那些地方都没法比得上这里的悠闲。这座村庄让我感到自由,而且村民们一点也不排外。我住到这里没多久便发现,这里的村民们真诚、质朴,一点都不像外界所传言的那样如外星人一般不谙世事。我反而觉得他们拥有天生的好教养,似乎不需要强制约束就能自发地向着文明的时代前进。
因此,置身于这里能让自己具有一种精确的价值观用以衡量自身品行。不论我们身在哪里,作为人本身,都应该让自己独立起来。这里的居民便是如此,他们从不对陌生的来客有所猜忌,认为他们只是为了寻找某种特定的生活而来。这样的观念可以让任何外来者都能很轻易、自然地融入当地的生活。因为与以往的喧哗不同,这里只有安逸与宁静。
当那些无谓的社交与形式化的应酬减少,生活在这里,时间仿佛就像流淌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一般,所有计划都能自由开展,没人会打听别人的去处,也没人会因为工作或理想而狼狈不堪。并且当你需要帮助或提醒的时候,别人又会给予最友好与热诚的支持,而不会想着如何从中得到利益。
有一件一直感动着我的小事。原先在我房子周围有一条路,因为之前长期无人光顾,一位善良的农民便将一块告示牌立在了这里,说明此路属于私人所有,请大家不要继续行走。然而,告示牌在一两天后却被扔到了沟渠中。对此我感到非常惊讶与不满,觉得此事会对我们邻里之间友好的关系有所影响,于是我向某位地主朋友进行了询问,可是他大笑说:“我保证不会有人做这种事的。”他的属下已经见到了“肇事者”,只不过这个“肇事者”是一匹马,它在路过时不小心将告示牌撞翻了。没错,就像这位地主所说,这所村庄里所有的人关系都非常和睦,而我也能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在这种单调却有趣的日子中,时光在缓缓流逝。我一个人住着,安静地阅读和写作,偶尔去花园中散步和静坐。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会绕着村庄走上一大圈。有很多雄伟的教堂和建筑,离这里都不算远。例如在威兹比奇与林恩附近的大教堂还有着十余座宏伟的十字架建筑。这里的居民用尽了最大的想象力,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些建筑上,所以这些庄严的城墙和纯木制的建筑物,才会矗立在这乡野之中。
一开始这些建筑只是为了单纯的乐趣与欣赏,并没有明确真正的功利用途。这些鬼斧神工的建筑师建造出了众多博普雷式建筑风格的房子,它们由大量的砖石堆砌而成,仿佛被无数“幽灵”所幽禁着,不过却有一片参差有趣的果园将其围绕。我时常猜测,这些山形墙代表着的是都铎时代的砖石工艺。在大部分建筑物的大厅,都有盛大华丽的木板镶嵌着作为装饰,看上去很是富丽堂皇。尽管起初建造它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功利性经营,但村庄也存在着庙宇供人朝拜。所以,要想有一个志趣相同的好友来和自己共享寂寞,也不是特别困难,邀请他去庙宇朝拜或者欣赏这些古老而美丽的建筑物便可以了。
伴随着我安逸寂静的隐居生涯,时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走了。手中每天翻阅的书卷也逐渐泛黄、破损,只有水边的野性十足的芦苇丛在沟渠的庇护下,依然在风中摇曳生姿。
我并不想将所有时光都耗费在这里。虽然这里的生活安逸自在,却无法让人产生欲望,尽管减少了许多社交,但思想上的沟通也少了。对于曾经感受过城镇中喧闹与拥挤的我来说,不用再在责任、物质和分歧中度过,这里仿佛就像一个广阔的绿色农场,成为我自由的港湾。可是假如一直都居住在这里,那将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慵懒与不安所占据。实际上,人在看待身边事物的时候就好像在透过一面放大镜,在这块放大镜的照射下,那些极其微小的事物也会变得过度重要。每个事物都有两面特性,一面是积极,另一面则被消极占满。
长期待在这山坳之中,能让心灵得到一种平衡,心胸变得坦荡、忘却来自世俗的困扰。然而现在,喧嚣的人和事在脑海中放映,一切联系与沟通,都成为心中难以磨灭的痕迹。也许我们觉得,只有像巫师一般沉溺,才会使一个人彻底迷失。这就好比向空中同时抛十几个球,并使用魔法让它们不能落地。这种“体操”式的训练的确能使人变得更加敏锐与矫捷。不过它同时也证明,我们既然来到人世间,就应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如果仅仅只是虚度了一生光阴,没有对社会有任何贡献,那来到这世上又有何意义呢?换个角度说,即使一个人在商场中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却也不能证明他实现了自己最远大的理想。一个太过精明、尖锐和犀利的人,反而会让人感到反感与厌恶,因为他们的成功是用很多人的痛苦铺垫而来的。那些人世中所谓的成功者,仅仅只是在自己的范围中不断地敛财罢了。我认识很多这样的成功人士,但我却并不认为他们都是真的成功者。这种人总是充满了自信,但是他们对某些无能人士总会产生一种天生的藐视,这是他们最主要的缺点。此外,沉迷思考的人往往会变成意料之外的冷漠,这会使人的压力与抑郁成倍增加,给人一种外人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样的感觉。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思考者们有时的确可以贡献出对社会有益的办法。假如我们整个的人生都在指导或建议他人,那良好的自我感觉将会最大限度地膨胀。我们有时会因为自己的能力和精明而自鸣得意,但是在许多时候,人们并不是真的需要我们的存在,而只是在对我们容忍。我们不应毫无耐心地将上天之手强加给别人,而是要自在地徜徉在上天给予的悠闲时光中。
三
让一个国家真正强大起来的力量并不是某个社会立法机构或者组织,而是不断提升公民的道德力量。机构组织有时候只是他们的一个标志,并不能真正担起社会前进的重担。一个智慧、心态和道德上的模范,比起一个追求利益的功利者要有益得多。
人们也许会问我,我是否想成为这方面的模范?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并非出于任何哲学或道德层面上的思考,纯粹是因为自己喜欢。不过,如果在这方面有更多的人能忠于自身最直观的本能,觉得美德和汗水、国家的力量以及一些无意义的商业活动之间必须有所关联,那这将对整个社会都有很大的好处。我的观点是,想要获得心灵与道德上的平衡,最好的方式是拥有深谋远虑的衡量以及平和的思维。大部分人对于这种获取过程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无暇对过去的种种进行分类和整理。实际上,生活的本身就应归纳成一种圆满。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获取各自占据一部分。我们就在这繁忙的累积当中,缓缓地靠近属于自己的那片坟墓。
偶尔我会这样情不自禁地感叹:一个人本身存于世是否比他行为本身的意义要为重要呢?我们谎称自身的所作所为是为别人,其实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可是,这样的“助人为乐”只会将自己身上狂躁与亢奋的分子转移给他人,把他们带入一个更加危险的境界当中。
不管怎样,就像我在本书开头所说,这不过是一场实验罢了,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将它结束,当然也可以选择继续进行。就算证明不成立,也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实验而已,但我的失败也许能带给别人一些领悟。因为,我想让读者们记住:生活中刻意而为的失败往往要比墨守成规的成功更有价值。通常,人都是小心谨慎的,在他们心中冒险都会受到惩罚,并且会认为不值得而终止实验;或许,他们觉得人生太匆匆,不能将时间浪费在错误的事上。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那些有着诸多忌惮的人却总会遇到不幸。哪怕获取再多的财富都无法让他体会到快乐,因为他们失去了思想,只是把赚钱当成了一种生存方式,就这样一直麻木地重复着,直到死去。一位叫作乔伊特的牧师曾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生活,在于不抛弃、不放弃。此外,我还发现,脱离使自己感到烦忧的环境,全身心地投入一场平和的人生实验,体会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实在是人生的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