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是因为我是职业作家，所以人们在遇到我时，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礼貌，往往都会和我聊起关于书的话题。而我却时常发现，因为礼貌与善意的缺乏，我很难在一时之间合理地回应这些“友好”的问题。很多人都认为，只要是读了这本书，就能谈论它了。而实际上，尽管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会去读书，但去谈论它们的真的很少。像书籍、图画、音乐、风景以及人事这些都不属于全然明确与有形的东西，它们的价值所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读者、观众、听众以及研究者的心理评价，因此在我眼中，它们都属于难以谈论的事物。
当一本书触动到灵魂的某根弦时，才会产生出真正能量或效果，这个原理就像化学物质与其他物种的混合以后的反应一般，有的没有任何变化，有的却会冒出泡泡或者蒸汽。想要发掘书的价值，我们就得抱着一种审判性的眼光去阅读它，而不只是根据书评或推荐去盲目跟风。对于我来说，读书就像一场战斗，我会在战斗过程中不断询问自己，作者是否能够征服我，他是否会让我赞叹或疑惑，他有没有战胜我。一本书最重要的并不是它的内容或是文笔，而是在这本书中是否蕴藏着一种真实的生命力。书的内容也不仅仅只局限于现实的生活。就像狄更斯那些充满魅力的小说，却似乎和现实没有任何关系。在这里，我想说下关于小说的不同之处，就是当你认为：“这绝对不可能，因为与现实太不相符了。”或者是：“这与我的人生经历太不相同了，但这的确是存在且具有生命力的。”我觉得，很多人对书籍都太过顺从，很多人看到一本书优美的文笔或者封面上名作家的名字，在还未开始阅读就心怀敬畏，认为这是一本好书了。我所认识的有些作家虽然开始写过一些好书，但后来的作品却毫无价值可言，至于是谁，我就不说出来了。有时候一本新书的面世，其实只是一本内容完全相同的旧书换了一个名字和出版社而已。当写作变成一种机械式的工作，作者也就不会用心创作了。我个人认为，用敬畏和顺从的心态去读书是不可取的。让读者兴趣盎然、心有感怀，使读者感受到书中的力量，唤醒读者心中的灵魂，心随文而动，才是作家最为重大的任务。
不过，我能肯定的是，人们将阅读的好处与裨益过于放大了。阅读只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罢了，当然，相比起来，充分利用时间的价值要显得重要得多。但我不敢说，浪费时间就一定比不上消磨时间，因为同样有着某种精神存在于前者之中。而对于一些勤奋者来说，阅读无疑是缓解紧张神经的最佳良药。我认识一位非常勤奋的朋友，当他在辛劳一天后却在夜晚失眠的时候，就会在一个小时之内读完一本被他视作“垃圾”的书籍。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在同自己的耐心作斗争，受一种倔强精神所影响罢了。
可是，有意识地让自己与其他心灵展开一场心神专注的对话，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阅读。就好像作家在与人交谈，所有不成熟或拗口的句子都被忽略掉，无数普通的对话组成了这本书一般。问心无愧是作家必须做到的准则之一。真正的阅读必须包含着一种审视和批评的成分，不可能只是单纯地享受。我们的祖先曾认为，只有认真地阅读一些书籍，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正派的人。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不少家庭信奉着这种传统，他们认为在早上阅读小说实属浪费时间。我觉得这种想法已经落伍了，要是人们没有真正用心去关注，阅读其实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所以对于这种传统观念的淡化，我并不感到有多遗憾。有很多类型的书籍都是值得去阅读的，像历史、自传、科学、神学以及古典文学等。有意思的是，莎士比亚的书值得去认真进行研读，而沃尔特·斯科特的书则不然。此外，为了学习某些知识而去进行阅读，这大部分取决于学习者的个人需求。假如你只是为了对一些当代问题的发展有所了解而去阅读，或者你有着更崇高的念头，想要了解曾经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做着什么工作，忍耐着什么，以及为什么忍耐等，那么阅读对于你来说，就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了。但假如你是为了让自己脑海中的知识如货仓般那样堆积，抑或只是为了自己的优越感和他人的看法，那阅读对于你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甚至会害了你。
在全部无意义的阅读中，在阅读原著之前就去阅读关于原著的评论书籍，是最有害的一种行为。这就好像你空着口袋去关注股票交易；或是躺在床上却惦记着列车时刻表一般。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没有正确的动机就不能去阅读任何书籍。因为任何人都没有去干涉他人喜好或生活方式的权利。可是我觉得，人们模棱两可地认为单纯的阅读是一件有品格或有意义的事情，并应引以为傲的想法是不正确的。因为，阅读和吃饭睡觉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并不是一件可值得骄傲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式各样关于阅读的愚蠢格言，这个趋势很难有所改变。培根曾说：阅读使人饱满。从某一方面来说确实如此。可我却认识一些“饱满”得令人讨厌的人，将知识硬塞进自己的脑子里，还未消化，就已经自我膨胀到最大程度，人生观都已扭曲。培根想要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大巧若拙，重剑无锋”的境界，能够随时从“书库”中找到自己所需的知识。有很多人都说，除了自己的作品之外，作家便不会再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传记，这纯属胡说。政治家、将军和科学家留在这个世上的功绩就是属于他们最好的传记，还能流传千古。可是那些真正创作出有价值作品的人才能获得作家的称号。假如一个作家的作品受到了读者的喜欢，那是因为读者对他的人生阅历产生了兴趣与共鸣，才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及他在看待寻常事物时用了怎样一种与众不同的眼光。此外，经常会有一些严厉的人——特别是老师——认为阅读杂志是一种坏习惯，因为这无法让读者吸收到全面的知识。可是实际上，这不仅是大部分人所需要的，而且也恰好证明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松地阅读那些“大部头”。我认为，当代的杂志涉及的题材非常广泛，内容生动有趣，很能吸引读者的眼球，这对拓展读者眼界和激发他们的想象力非常有帮助。
我并没有打算去批驳真正的智趣人生，那是很高尚的一件事情。在曲高和寡的维度生活，当然只能享受最为稀薄的空气。有许多后人觉得有价值的思想在这群人身上流传着，但一般人能够捕捉到的，只是一些最为简单与明确的事物，以及对生活强烈而迫切地感受。那些本性善良却思想混沌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制造了不少麻烦，他们往往温驯地接受着一些观点，然后对愚蠢而老旧的传统法规进行宣扬；此外，还存在着一些更为愚蠢的人，他们冷漠、专制且缺乏想象力，总是对那些反对他们的人采取压迫手段。对于像丁尼生、布朗宁、卡莱尔以及罗斯金等这些天才们，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热烈地感受他们的高尚情怀并有所神往。比起那些心智混沌之人，这些勇敢而热情的天才们会更早地见识到太阳的曙光。但仅仅只是因为这件事是正确的，或者是觉得自己连拉比·本·以斯拉或是维纳斯之石都不知道而感到羞愧，才去阅读学习的话，这是毫无价值可言的。我们固然想看到大众对这些方面有所关注，但却不希望他们是因为这样一个丑陋的理由。我认为在阅读方面的不诚实以及自视甚高，是能够让人接受的最为严重的惩罚。这就好比只是因为别人觉得这样做更好，就去对一种宗教信仰进行践行一样。又好比长期吸食吗啡，或为了精神之火进行捐献，这些做法不但不会使人变得睿智、慷慨，反而会使人对真实的情感及美好的思想有所藐视。因为以高尚的情趣与勇敢坦诚地面对一切才是生活的真正目的，这不仅仅只有智者才能做到，一般人同样可以，这并不是一件难事。有很多生性质朴的人，他们从不阅读，却能坦诚地面对人生，及时改正错误，乐于帮助别人，为摆脱朝圣路上的巨人与怪兽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所以，我想说的是，以一颗简单之心或直觉的驱使去进行阅读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而倘若在做的同时能够怀着迫切与热情的心境，那就像聆听杰出人物的演说一般，会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要尽可能地让自己有更深刻的领会，不能断章取义；而若是出于某种狭隘或不可告人的动机去阅读，那将会使我们更加脆弱与危险。生活中那些让我们自鸣得意的东西，使我们内心泛起了邪恶，对别人的藐视也变得理所当然起来，这些就是最为危险的事情。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狭窄圈子中的一些琐事而扬扬得意，而是要对周遭那些高尚与美丽的事物有所了解。有一个很感人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到南美洲旅行的人。在一个偏远的地方，这个人遇到了一位年长的罗马天主教牧师。因为老人的身体看上去好像不太适合长时间艰苦的旅程，于是他就问老人想要做什么。牧师带着疲惫的微笑说：“我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罢了。”旅者问：“这个时候开始是不是有些迟了？”老人回答说：“是的，不过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我要这样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