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高更的理财观念和生活习惯迥然不同,他比梵高活得随性,更懂得享受生活。在当水手的时候,他已经学会用现有的有限食材为自己准备美餐,鱼是他的拿手好菜。当他来到阿尔勒之后,一开始两个人还是遵循梵高单身的模式,去楼下的咖啡馆吃点简餐,喝点酒水。后来,在受够了咖啡厅难以下咽又昂贵的伙食后,高更提出在家里自开炉灶。两个人分工十分明确,梵高去旁边的市场购买食材,高更负责烹饪,这样既保证了两位艺术家的营养又节省了生活开销。这种安排让梵高很满意,他在一封给提奥的信中这么写道:“他懂得很好地做饭菜,我想我会从他那里学会这一手,这是非常方便的。”
由于高更的到来,提奥把对梵高的每月补贴提到了150法郎,但是两个单身画家要承担油彩、画布等昂贵的绘画工具、去妓院的花酒以及每天的日常开销,而这时候两个人的画还没卖出,所以没什么经济来源。高更就提出把两个人的共同资产放在门前的一个小柜子里,除了一些公共的支出不能随意支取。这种模式十分有效,也让梵高感觉十分新奇有趣,他对这个新室友的好感也日益增加。
在风雨交加的晚上,两个人会门窗紧锁,在灯下一起靠阅读打发没什么活动又没什么灵感的闲暇时光。有时,他们会一起看报纸,报纸上刊登的阿尔勒的趣闻、艺术家们的逸事都让他们在一起热切地讨论,抒发自己的观点。而梵高喜欢读的左拉等书里面的经典场景和人物也成为两个人笔下画作的来源。
共同的艺术探索带来了两个人的互相借鉴。高更发现,性格暴躁激烈的梵高喜欢使用厚重的笔触,虽然粗犷但是能展现出情感喷涌而出的效果。梵高也十分认同,自己不能总是依靠实地写生进行艺术创作,应该像高更学习探索自己的内心和回忆,画出主观性很强的作品。在不知不觉的艺术灌溉中,两个人的画都长出了对方的风格。
舞厅和妓院是高更和梵高经常光顾的地方。
与妻子分居两地的寂寞和在阿尔勒地区的枯燥生活激发了高更寻求浪漫刺激的想法。他很快摸熟了阿尔勒地区的环境,这儿共有四所妓院,多是因为战争而留在这儿的人,以法国人和西班牙人居多。年龄普遍不是很小,但姿色尚可,脾性温柔。这时的高更已经离婚,只通过信件把赡养费和自己的零碎消息寄给自己的前妻和孩子,他开始在妓院里发泄自己多余的精力。梵高虽认为不可纵欲,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艺术创造上,但需要满足自己的正常欲望。经受过几场爱情的挫折,梵高也早已不再抱有成家的希望。此外,去妓院的一个附加好处是可以在那里找人物画的模特。于是,他也跟在高更后面,时常徘徊在妓院周围。两个没有家庭羁绊的男人成了妓院的常客,他们在绘画之余常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排遣自己的空虚。
在这样的地方,打扮个性、身材高大、善于调笑的高更明显比梵高更如鱼得水。他风趣幽默,能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在南美的经历,逗得一帮女子笑得前仰后合,也会察言观色,用几句话满足女子的心理诉求,增加自己的满意度。短短时间内,他成了这些地方的红人,有的女子甚至愿意在他们没钱的时候主动来陪高更。相比之下,梵高受到的待遇就没那么优渥。因为长期邋遢的单身生活,破旧的汗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酒的恶臭。外形不出众的他不爱说话,一说起话来就因过于紧张而滔滔不绝,仿佛在与别人争论。说话时也只知道表达自己的观点,完全不知道自己可能在无意间触及了别人的禁忌。这样的梵高自然对女性来说没有吸引力,哪怕有几个为了梵高身上的法郎接近他也是满脸的嫌弃。
梵高没去过除欧洲以外的地方,一直向往版画里那个简洁明亮的日本也未能如愿。现在听到高更对南方马提尼克岛绘声绘色地描述,他感受到一股热烈蓬勃的生命力,脑海中也迸发出了若干形象:艳丽的锦簇花团,独木成林的未知植物,展翅高飞的奇异鸟类,披着兽皮、抱着陶瓷、跳着舞蹈的原始人,原始而自由的社会习俗。他坚信这样的环境一定会成为灵感涌流的地方。这些让高更成了异域色彩的代言人,也在他的向往名单上又加了两个地方:非洲和南美。
高更的到来也丰富了梵高的社会生活。水手出身的高更更喜欢去户外进行名副其实的活动,跳舞、拳击、击剑甚至去妓院都是高更乐此不疲的项目。在他的提议下,梵高单调的生活计划也多了一些变化。
在一个酷热的夏日,吉诺一家、鲁林一家和他们两个一起到阿尔勒斗兽场观看斗牛比赛。这座斗兽场是罗马时期的遗迹,几千年的历史只是别开生面的斗牛赛。
他们一大拨人的队伍特别壮观:身穿黑色小燕尾服西装的吉诺先生为穿着同样华丽黑色高腰伞裙、外面披着白色针织小罩衫的夫人撑着伞,两个人互挽着胳膊,亲密耳语,仿佛要去度一个蜜月。而鲁林一家的状态则更加生活化:鲁林还是穿着日常的制服,太太也只是换上了比平时素净一点的棉布长裙,他们并没有机会展现甜蜜,因为他们要时刻提防跟随的三个孩子有没有跑掉队伍,闹矛盾打起来或者跑到马路边上去。高更换上了休闲夹克和新皮鞋,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嘴里哼着小曲,显然心情不错。
我们的主人公梵高还是穿着平时的工装衬衫和裤子,背着一个常用的、装有画笔颜料的白布袋跟在后面。他的心情非常欢快,因为习惯了孤独的他发现和自己的一群朋友一起出玩也是一件乐事。看着走在自己前面幸福的两对夫妻和悠然自得的高更,他突然产生一种错觉:鲁林夫妇是高更和自己的父母,吉诺先生是与之交好的朋友,两家人在夏天相约一起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去看他们期待已久的斗兽表演。这样的想法把他自己也逗笑了,自己其实和鲁林也差不多大吧,他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父亲呢?只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小时候比较严肃,业余时间也打发在了看书和绘画上,很少为梵高留下合家出游喜乐融融的记忆。现在,父亲已然溘然长逝,自己和母亲交流不 多,和提奥、妹妹相隔甚远,进行这样的出行也是奢望了。
“哦,快到了,我们快到了。”小鲁林的一声欢呼打断了梵高的思绪,梵高定了定神,原来已经到达阿尔勒斗兽场了。
经历了几千年的战乱和自然灾害,斗兽场只是稍有磨损,还保持着当时威武气派的模样:圆形的斗兽场门口外观是石头做的巨型拱门,笔直地指向上面的天空,走进去穿过一重重的门廊就到达了广场内部,内部十分壮观,俯视可以看到,下降的阶梯一直延伸到了下面的绿草地,草地被装饰着的铁栏杆士兵围着,隐隐预示着这一观赏性项目潜在的危险。
一行人沿着楼梯的座位坐下,兴奋地四处张望着。也许是因为这个斗兽场的知名度,广场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到处可以看到女性晃动的丝质面罩和男人的夹克,口哨声、喊叫声和叫好声也连成一片。阿尔勒还是挺热闹的嘛,在斗兽场这简直和巴黎有得一拼,高更侧过身,和梵高交流心得。
突然,场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场内响起洪亮的曲子,这时两位穿着16世纪传统士兵的人骑着白马、举着旗子进场了。在他们身后跟着三位斗牛士,从坐台上可以看出他们分别手持长矛、飞镖和利剑。他们边行走边向观众们敬礼,赢得了一阵阵呼声。
这时,围场一隅的牛栏被打开,一头雄壮健硕的棕色公牛被放了出来。也许是饿久了,也许是受到了满场掌声的挑衅,它没迈出几步就开始朝斗牛士飞奔过去,气势汹汹,简直想要把他们三个撕扯成碎片。
几位斗牛士并没有畏惧,手持长矛的人轻盈地跑在前面,引得后面的牛跑得气喘吁吁。待到牛跑累了动作稍微迟缓时,他就乘机上前挑断了牛脊椎骨的皮肤。牛吃痛闷声叫了一下,狠狠跺的步子也仿佛撼动了场地。而这意外的主攻也让平静下来的观众一阵骚动。
“他们是想引着公牛漫长乱跑,把公牛的体力耗尽,再趁它虚弱的时候一举拿下。这真是太刺激了,而且他们是有分工,每个人轮番上阵给牛来一些伤害,最后一个把牛弄死。如果我是那个拿着剑的斗牛士就好了,我才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我会直接冲上去把牛结果了。这样才过瘾。而且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击剑,命中率肯定很高。”高更兴致勃勃,边四下比画边兴奋地喊着,引着周围的观众频频回头。
“不错,这一西班牙的节目确实十分考验斗牛士们的勇气。就是有了这种精神,希腊罗马文化才会这么跌宕起伏。”梵高的脑海中又响起了文艺复兴时期某节歌颂人类力量的诗歌,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精彩的斗牛表演所吸引去了,那半截诗歌也忘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的比赛过程果然如高更所说,飞镖手在公牛的背后射中了两镖。然后击剑手拿着一块红布在已然满身伤痕、锐气明显受挫的公牛前快速舞动,这是因为公牛见了红色更加兴奋,这样可以挑衅公牛发起最后的进攻。公牛横冲直撞向前,却没想到中了他的圈套,斗牛士薄如蝉翼的长剑轻轻一挑就进入了公牛的颈部动脉。公牛闷吼一声,继续向前冲,却让脖颈间的长剑插入得更深。就这样,一把细剑和沉重的公牛之间开始了前后的拉锯战,直到公牛闷吼了一声倒在地上,殷虹的鲜血喷了一地,这场战斗也到达了高潮。
观众席上反应不一。高更和梵高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早已站了起来,挥舞着自己的衬衫或外套,向斗牛士表达着胜利的祝福和喜悦。像吉诺夫人那样的柔弱女子早已吓得满头是汗,倒在自己的丈夫怀里寻求着安慰。而像鲁林夫妇这样的父母也不会错过这一绝佳的教育素材,他们向被惊得嘴都合不拢的孩子们传授合作和勇敢是成功的不二诀窍。
观赏完斗牛,一行人意犹未尽地回到了住所。只是,随时随地都不忘记自己绘画事业的梵高还是在睡前把今天的见闻记录在了他的画布上,又为后人留下了一幅绝代名画。而他和高更在这儿的尝试也让阿尔勒的斗兽场闻名遐迩,成为后代人来此旅游必然参观的一个景点。
不争吵的时候,他们是极佳的艺术伴侣。由于都反对机械客观地描摹外在,推崇自我的表达方式,面对对方的艺术想法和尝试,他们都能给出纯艺术的意见和评价,而不会出现吉诺夫人和外人的那种十分肤浅的“可是,这幅画和现实情况一点也不像”的质疑和嘲笑。他们还一起画下身边的人物,留下阿尔勒的生活痕迹。
蜜月期的高峰里,两个人联手创作了《阿尔勒的舞厅》,这个题材的创意来自梵高和高更创作之余常去的地方,也是他们奔波身体的收容所。所以,梵高提议创作一幅画,把对那儿的印象表现出来。这得到了高更的赞同,把自己的业余爱好升级为艺术冲动,这无疑是一种享受。
“我要在舞厅的角落支起我的画板,趁晚上人最多的时候把舞厅记录下来。”
“好主意。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去那边好好观察下,然后回家靠回忆和想象把这幅画画出来?”面对为自己提供食宿以及潜在的出售画作的机会的梵高,高更的语气总是客客气气、含蓄间接。
“嗯,这个建议很好。但是,我在这块不太有经验,具体应该怎么办呢?”梵高对绘画上的创新一向比较热情,他真挚地向高更求救。
“其实很简单。你只要集中注意力在你那个时刻的微妙情绪上,并采用最理想的色彩和外形把它无限渲染出来,就可以让别人感受到。这样的优点是,直接写生时我们会过于关注事物的轮廓,而忽视了我们心中的印象和细微感触。而这完全可以在我们独处时达到。”
“是啊,自我的思维风暴,听起来也让人很兴奋。那我们今晚就开始,用你的方法完成一幅画吧。”
于是,两个人在常去的舞厅待了整整一晚,高更像往常一样用眼神挑逗着那些摆动腰肢发泄着自己寂寞的女子,时不时也占一把和自己抛媚眼的女人的便宜。梵高一杯接着一杯,只觉得喧嚣突然变得很大,又飞速远去,眩晕的自己像被抛到天边一角,冷冷地看着在自己面前旋转、盘旋的灯红酒绿,感觉怎么也融入不进去,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为自己的彻骨孤独。
回到家中,梵高并不像往常那样手舞足蹈,或争论得面红耳赤,而是魔怔一般走向画室里自己的那个角落。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高更说的那种陌生的微妙情绪,他要在它没有流逝之前把它倾注在纸上。在成排的黄色的灯下就立即画出穿着黑黄传统服饰、排列得密密麻麻的阿尔勒妇女,营造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人们的拥挤、寂寞和放纵的虚空。
梵高对这幅画作十分满意,也认识到了与高更在一起不仅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规律,也借鉴吸收了新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