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世后,悲痛和追思像一条无形的纽带,把家人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母亲、妹妹和梵高相依为命,生活在了一起。和博纳日尔的孤苦无依相比,这里的生活简直是天堂,从每天早上起来到晚上爬上床,母亲和妹妹都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搭配营养准备一日三餐,把乱糟糟的房间打扫干净,督促一画起画来就忘记其他事情的梵高每天更换衣服并洗得干干净净,陪着他聊天,在田野里散步,赶着他准时休息,保证充足睡眠。像一个久处黑暗的岩洞里慢慢有了光的照射,梵高的心灵也从那个孤苦的煤矿腾空飞出,慢慢地安定在这个让人安宁和温暖的地方。心思细腻的梵高发现经历了那些之后,自己仿佛对家庭有了新的认识,不论自己在外面飞翔多久,家里永远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停靠和休憩的码头。他怀着感恩之心享受着和妈妈、妹妹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
一画起来,他就忘记了时间和外部的眼光。他绘画的习作越堆积越厚,堆积了小半个房间,也引起了前来收拾房间的妈妈的注意。
“孩子,我感觉你最近待在外面的时间很长,老是一个人在那儿画画改改,你一定状态不错吧?”母亲边收拾边询问着。
“还行,母亲,多亏你的提醒,我已经完全进入正轨啦。你说得没错,当我们画画时,我们就应该走出家门,走到大自然里去。这样你笔下的东西才会真实,而不是像脑子里臆想出来的事物。”梵高放下手里的笔,语调稍有提高。
看母亲饶有兴趣地听着自己的话,梵高来了兴致,拿起桌子上的一幅画对她介绍道:“母亲,你看,这是提奥寄给我的一幅画,画风很精致,但是你感觉到了什么?我们看不出农民生活的疾苦,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城镇中的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只是在城市的环境里想象农村,从来没实事求是地观察、体会过农民生活。”
母亲看着那幅带着泥土的画,不禁挑了挑眉头。
“母亲,你再看我的这些素描。这是种土豆的农民,这是送信的人,都很栩栩如生吧,所以说一定要在真实环境下写生……”
“够了,不要再说了。”母亲放下那些画,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我从小喜欢画画,所以当你选择这条道路时,我的内心深处是高兴的,我觉得咱们家里有个人可以继承这种艺术传统。可是,你这画的都是什么东西?脏兮兮的土地,无精打采的下层人,还有最为平庸的农作物。你看看米开朗基罗那时的画和雕像,你不觉得自己的画很低廉,一点都不崇高吗?”母亲的口吻开始严厉起来。
“崇高?什么是崇高?画一些达官贵人的富贵闲适就是崇高了吗?那些人的生活看似华美,但是很空洞乏味,我不觉得那是崇高。而这些农民,他们自食其力,又十分刻苦,这才是真正的生命力和崇高。”平时结巴的梵高一激动起来,思维和语言异常地清晰。
“就算你要画农民,也请别用这么庸常的方式好吗?我觉得你说的那种把农村人画成像城市人的画法反而很好,起码人家的画比较体面。体面,体面是我们追求的。还有,你看看你现在的一身打扮,邋邋遢遢,和那些农民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觉得我的画有什么丢人的,我也没觉得我的衣着有什么问题。我本来就想做个像米勒那样的农民画家,画出《播种者》这样的画。”梵高不甘示弱。
“哎,你怎么那么犟?换句话说,就算你自己愿意,现在有什么人愿意掏腰包把画成这样的画买回家装饰家庭,难道不晦气吗?而且我听提奥说你现在在准备提交给沙龙展览的画,巴黎那样的花花世界能看得上这些破烂玩儿吗?”
“那是他们不懂得艺术,我也没必要计较,总会有人会理解我的。”
“梵高……”母亲还想辩解什么,梵高就气鼓鼓地背着画板出去了,撂下一句话,“我画的画不是破烂玩意儿,我不希望别人诋毁我的艺术。”
这样的争辩在梵高和母亲之间又发生了很多次,保持中立的妹妹再劝也没用。最后,梵高发出最后宣言:“我会坚持我的绘画风格和道路,为了让您看不到好受一点,我决定搬出去住。”而对梵高失望的母亲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并没有阻止。
为了捍卫自己的艺术理念,也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梵高决定为自己找一个画室。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样对刚刚丧夫的母亲不太好,但当他一想到她那些喷涌而出的伤人话语,他外出找房子的心就硬了起来。他想:亲情只是基因上的传承,可是慢慢成长为一个独立个体,亲情就不一定是最能理解和支持我们的东西。我要成为像米勒、德格鲁一样不顾外人反对、扎根现实、描摹普通人最真实的情态。这是他做出这个决定时的最强烈的念头。
这样想过之后,纠缠他内心的魔障仿佛就消失了,前路也变得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