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漂泊无依的时候,家庭却是最天然和稳定的避风港和支持源。当自己被陷在比利时地底的煤矿下不见天日,当自己被心爱的人拒绝孤苦伶仃,当自己被周边的人排斥一文不值时,他都无数次想起这个叫家庭的地方和那一份关切。于是,灰头土脸的梵高再一次迈入了家门。但是,再次回到父母身边居住是一个挑战。梵高还记得当年的那场大风暴是怎样见证父母对自己持有异见,把自己的家庭分崩离析,又是怎么样把自己推到千里之外的,和家庭同居仍让他心有余悸。
果不其然,那些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家庭温暖只是来自自己浪漫化的想象,一旦距离消失,那种不可消弭的矛盾又浮现出来。对儿子那段恋情的鄙视、对儿子事业无成的焦虑和失望,这些从梵高回到纽南后从父母的眼神和话语中又很深刻地感受到。敏感的他感到自己像一只在雨中流浪很久的狗,浑身湿透却仍被家庭嫌弃为粗鲁而把房间弄脏的畜生。他心里感到难过,但又无能为力。在他写给提奥的一封信里,他这样描述,“居住在家里并不比在荒原让我有安全感”。但是,他和父母之间并没有爆发大的矛盾,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钱去给自己租一个独立的地方。
梵高硬着头皮请父亲同意自己使用家里的一个房间作为画室,当他和父亲谈判时他牢记着提奥在信中的教诲:“有什么想法告诉我,不要试图和父亲争辩,和他尽量求同存异。”出乎意料的是,父亲虽还是保持着严苛的表情,但还是同意把家里放洗衣机的地方改成梵高画画的地方。于是,梵高在纽南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即使来到一个新的环境,也不能忘记自己的绘画。调整了几天之后,梵高已然适应了这儿的生活,他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进行绘画。开始他在自己的画室画,但是脑子里出现的只有自己曾经观赏、临摹过的东西:米勒那种厚重阴沉的色彩、忠实平衡的构图和逆来顺受、表情木然的人物。可是,这些东西一点都不能给他点燃挤开颜料、打开画板的激情。不能,一点都不能,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是属于别人的,不是他梵高的。
看到儿子开始整天躺在床上愁眉不展,一点都不动那些绘画的家伙,母亲本能地感到梵高的绘画遇到了瓶颈。“孩子,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妈妈,我没法没有压力,我今年已经30岁了,可我还靠弟弟养着。我选择了绘画,就要把它当成事业来做,就要弄出一番成绩。可是我现在根本没什么灵感,也找不出自己的绘画风格。啊,我快要疯了。”
“不然你去室外写生吧!视野开阔,搞不好会有新的灵感,”母亲一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脊背一边提出建议。烦躁的梵高听到母亲的建议后,愁绪仿佛有所舒展。在广阔的世界里肯定能发现什么让自己有创作欲望,并且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背着画板早早地离开了家,他要尽早找到绘画的状态。小镇和荷兰的其他地方一样,得益于潮湿的气候和氤氲水汽,颜色不同于比利时黑褐色的大地,整体清爽、淡雅了很多。大片分布的农田如一幅展开的浅棕色的布景,点缀其中的屋舍、教堂和小商店也让这儿少了苦难的滋味,多了宁静和闲适的气息。在博纳日尔的不安和热烈逐渐镇定下来。
梵高待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目光也从自然风光转移到那些勤劳耕作的人们,在田里弯腰播种的农人、在纺织机前织布的工人、推磨的工人、来往送信的邮差像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欢快地舞动在整个画面上,他被一种整体的和谐和平静所击中,也越来越感受到绘画激情的冲荡。于是,他开始拿起了铅笔,随便窝在某个角落,对着那些天然的模特,开始勾勾画画起来。
相比于对自己的事业持有保留意见的父母,梵高更喜欢那些胸无点墨但对自己十分友好真诚的农人。他们对于梵高整天游荡在村庄的各个角落表示不解,但本能地对这看似很高端的事情表示尊敬,对梵高的询问和请求当模特的需求,他们也是热情地应允。
在整个村庄里,梵高发现了一处能给自己带来艺术灵感的地方,是村子角落的小废弃厂房,小作坊主雇用了几个工人,利用这儿闲置的织布机,进行了小生产。厂房很小,除了织布机和工人几乎没有地方让他放下画板和画笔,梵高不得不很近距离地观看他们的劳动。看着铅灰色的、剥落墙纸的墙衬映的橡木织布机、织工脸上的细纹、破旧的衣服、冷漠淡然的表情和机械性的动作,梵高不禁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怜悯,希望把他们在世间承受的苦痛刻画下来。为了更好地捕捉光线和图像,他从一个织工那儿拿了一盏类似米莱《夜工》的小灯笼挂在房间内。而观察了几天后,当织布机上的布料慢慢现出彩色的纹路,小灯笼把大匹的布和人们弓起的背部投射到白色的墙壁,他又有种枯木逢春的兴奋感和喜悦感。总之,这里是个每天都有新东西涌出的富矿。
白天,他就待在这儿出神地望着这儿的一切。到晚上,那些光影和神情就在脑海中跳跃翻腾,搅得他难以入睡,逼着他起身流泻在纸上。看似是一个题材,但换一个时间和视角,他就有新的发现和感悟。于是,他有了各个角度的关于飞梭和织工的素描、水彩和油画作品。他忘记了以前的那些屈辱和无奈,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创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