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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贾惜春 乐中悲,虚花悟,三春看破韶华灭(2)

因为惜春内心的“洁”,从而导致了她外表的“冷”。她就是保持着这样一种姿态,要和一切的不洁之物划清界限,誓不和这些事情同流合污,她不愿意堕落,所以她要追求摆脱羁绊,这种心态本没有什么错,只不过是她的心太狠了些。入画则就是她心太冷导致的结果,入画成为了她和宁府断绝关系的“殉葬品”。此举不仅划清了她和宁府之间的关系,同时也保全了她自己,这本就是人的一种本能。而作为一个贵族小姐,只能顾全自己,已经无暇去保护自己的丫鬟,这本就是非常悲哀的事情。

惜春似乎在《红楼梦》中是“洁”和“冷”的代名词,其实在整部书中还有两个这样的人物。在第六十六回中,贾琏说“冷二郎”柳湘莲“最是冷面冷心”的人。尤三姐的死让他非常内疚,之后他受到道士的点拨,最终是破迷悟道,他“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他是因为纵情太深而变化为“冷”。惜春却是“被佛心冷结心性”。另外一个就是妙玉,妙玉在“洁”方面简直是到了洁癖的境界,就连刘姥姥用过的茶杯也都会丢弃,妙玉的“洁”已经成为了一种怪癖,而惜春在洁方面不流于形式,她是真心追求身心的“洁”。柳湘莲和妙玉都是出家人,他们各自占据了惜春性格中的一半,所以最终惜春选择出家也是她命运发展的趋势。

这首曲子是“虚花悟”,通过“悟”写出了惜春的聪明和伶俐,并且有很高的领悟能力。王国维先生说,惜春是观他人之苦痛而获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惜春追求解脱而获得解脱,不得不说她的悟性是高的。

其实这首曲子不仅仅是为了惜春而写,更多地表达了曹雪芹内心深处一种幻灭之后的悲哀,读这首曲子悲观的气氛非常浓烈。

山水横拖千里外——《文章造化匾额》

山水横拖千里外,

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

景夺文章造化功。

这本是元春省亲时惜春所作,但是在最初她就担心自己的才能不能和其他姐妹相比,所以没有做认真思考而完成的作品,即便在这种场合的惜春也没有多大的兴致,显然这和她的年龄有些不相符,所以《红楼梦》很早就给惜春冠上了“冷”的注解。

薛宝钗是“冷”的,很多人都知道她是《红楼梦》中的冷美人,她生病需要服一种非常特殊的“冷香丸”,她在才情上和林黛玉有所不同,她能够通过礼法要求自己,不会让感性的一面战胜自己的理智。

其实读过几遍《红楼梦》之后就知道薛宝钗的心并不冷,在全书中都展现了她富有同情心的一面。在前文中也描述过,当史湘云要办诗社的时候,她从家中搬出了几大篓又肥又大的螃蟹来,此举为史湘云帮了不小的忙,通过这些我们看不出薛宝钗除了同情之外,还有什么动机;她还将史湘云半夜帮助别人做活儿的事情告诉了袭人,让袭人不要再去央求史湘云做活儿;她还处处帮助邢岫烟……不过这位冷美人在爱情方面显得有点过于理智。

其实在大观园中真正的冷美人还是惜春。

当然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之前,惜春的“出场次数”很少,只是在和智能开玩笑等处出现过。不过惜春“冷”的性格在抄检大观园的过程中暴露无遗,上文中虽然点到过这个情节,但我并没有详细分析,我们且仔细来看这一情节。

当凤姐和王善宝家的一同来到蓼风轩时,最终在惜春的丫鬟入画的箱子中翻出了“违禁品”,其实也只不过是贾珍赏赐给入画哥哥的一些东西,无非是一大包金银锞子、一副玉带板子、一包男人的靴袜而已。当惜春最开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她只能放手让别人搜,而当从入画的箱子中翻出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则更加不知所措,于是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在这里惜春将自己洗刷干净,然后又强调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此时的惜春先要保全自己,只能牺牲入画了。如同我在上一节中讲到的,虽然这件事情惜春做得欠缺一些,但是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姐,为了尽早撇清自己和肮脏的宁府之间的关系,此时她的选择或许是她能做出的唯一选择,毕竟她不是探春,她也不会抡起巴掌来。

这一段的描写要说惜春是狠心的、自私的都没有错,但当《红楼梦》这样一部巨著放在我们面前分析的时候,我们应该看到四姑娘此时更多的是无奈和叹息。人们习惯于一件事情无法解释或解决的时候,就会找一个替罪羊似的人,这样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而之后也没有人再去详细过问,只要想到这件事情就会想到这个替罪羊,然后将所有的责任都一股脑儿推到他的头上。惜春就是这样,有些事情本不是她的错,只不过她没有在看到错的时候及时修正,所以责任就是她的了。就比如后文会讲到的秦可卿,贾府的衰败和这样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关系,偏偏所有的指责都归于这个女子。

凤姐是敢作敢为的,她知道如果这些东西真的是贾珍赏赐给入画哥哥的,虽然也触犯了一些贾府的规矩,但这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凤姐也站出来为入画说话,“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她的这些话同样是为惜春而说。

入画是了解她这个心狠意狠的主子的,她苦苦哀求惜春,但是她也明白希望根本不大,此时的惜春为了更明确地和宁府划清界限,只能对凤姐说:“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惜春还主动举报很有可能是“后门上的张妈”为他们传递这些东西。

或许是惜春的胆子小、年纪小,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所以在此刻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是曹雪芹是塑造人物的高手,他深知这样写还不够将惜春的“冷”展露清楚,索性在这一波还没有彻底平静的时候,又“推波助澜”写了一段尤氏和惜春的争执。入画本是宁府来的人,惜春就责怪是尤氏对她“管教不严”;接下来又要求尤氏将人带走,还表示“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无论是入画,还是尤氏、奶娘都在为之求情,但是一副铁石心肠的惜春不为所动,她完全不顾及入画对她的服侍,也不顾及尤氏的请求,执意要将入画赶出门。

惜春不但赶出了入画,而且扬言彻底要和宁府划清界限,以后那边再也不去了。因为她“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这个时候的惜春更多需要保护自己,因为她的处境本就不好,她要明确自己的态度,“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惜春也承认自己心狠,但是此时她没有任何的办法,她是一个无奈的棋子,当摆上棋盘的那一刻,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曹雪芹并没有全盘否定惜春的“冷”,而是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想要成为一个断绝了各种感情纠葛的自由自在的人,恐怕不冷一些是难以做到的。而他在描写惜春“冷”的同时也表露出造成这种性格的客观事实,曹雪芹并没有向惜春一个人宣战,而是在向整个社会宣战,惜春之所以这样,和当时那个社会分不开的。

最终惜春选择出家或许就能够理解了,因为在尘世中她已经无法找到能够属于自己的空间了,在尘世中她已经无法保护自己。最终她做到了“大彻大悟”。

关于惜春最终选择遁入空门实际上在前文中有很多处铺垫和描述,我们且来看第七十四回中的这一段对话。

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

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

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更有不能了悟的。”

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

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

尤氏道:“可知你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通过这段文字我们甚至能够看到惜春身上闪烁着的佛学修养,比如“了悟”这个词语本就是佛学用语,惜春对这些佛家用词能够熟练应用,由此可见佛教思想在她脑海中根之深,她可以在与嫂子争吵的过程中,熟练驾驭这些词语,这种信手拈来的态度,足以看到她对佛教经典著作领悟之深。

通过上述的一段对话,同时也能够看出惜春对书本和知识的不同理解。尤氏是一个世俗之人,她本就知识浅薄,在她的眼中,书本就是为了谋取功名的工具,而书本也就只能是“四书五经”,当提到书本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反应的是功名,而惜春对书本的理解显然要比尤氏高出很多,惜春所指的书是能够让人明心见性的书。在尤氏眼中的才子,在惜春的眼中只不过是糊涂人,惜春对于功名利禄是蔑视的,她从来不凭借状元、榜样等功名来评判一个人的才华。

惜春和尤氏之间的分歧之大也表现了惜春想要得到别人的理解,但是却无法得到而痛苦和无奈。

惜春最终选择遁入空门不是在逃避社会现实,或许是“回避”,但绝对不是“逃避”,她并不担心贾府最终的衰亡,这些在她的眼中已经不算什么了,她本就是一个只愿意保全自己的人。

因为惜春懂得佛法,所以她深切地知道任何事情都有因果报应,任何事情都是循环往替的,所以她绝对不会去逃避的。惜春是贾府中唯一一个出家的女儿,通过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我们能够猜出惜春在探春远嫁之前就已经有遁入空门的想法,她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明哲保身。她是一个明智的人,她没有贪图贾府的富贵,在最需要离开的时候,离开了这里的繁华,她的这种做法虽然有无奈的情绪,但是多少有些“敢作敢为”,这也更加明确了惜春“冷”的性格特征。

惜春的出家不是“逃避”,我们可以理解其是一种自我超脱。不过曹雪芹还是将惜春纳入了“薄命司”,虽然惜春的出家是一种真正的解脱,但是她的命运同样悲苦。王国维也曾经说过:“此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

在《红楼梦》中最终选择出家的人很多,比如最开始的甄士隐、贾敬、妙玉,再到后来的柳湘莲、芳官等人,还有贾宝玉。但是每个人的出家都不同,都有不同的痛苦。贾宝玉是在经历了贫富沉浮、感情挫败之后,看淡了人生,最终选择大彻大悟,遁入空门;而惜春则是通过看到别人的痛苦而顿悟,她年纪尚小,很多事情她自己都没有经历过,但是仅仅看别人已经足够了,足够让她顿悟了,她的出家依赖的是她的悟性,她在悟性方面要高于贾宝玉。贾宝玉在没有出家之前总是说自己要出家,而惜春则不同,她很安静,仅仅是在和智能开玩笑的时候说过一次,她是隐忍着的,最终感情爆发了,她也就遁入空门了。惜春和妙玉的出身有些相似,他们都是千金小姐,也都是从富贵之门最终走向了佛门,可是妙玉的出家是迫不得已,上文中已经多次描述到这一点,因为身体多病的原因,妙玉从小带发修行,在妙玉的心中还渴望着感情,她的心还在红尘;但是惜春则不同,她的出家是真正的出家,她的心是虔诚的,是一心向佛的。

就这样,一个看惯了风雨的贵族小姐从此出家!

性中自有大光明——《灯谜诗》

前身色相总无成,

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

性中自有大光明。

惜春本就是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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