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的自由宽松，被寒江兄使用得一滴不剩。终于到了离校的日子，他收拾行囊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报社记者。可没多久，他又不愿受到工作种种条例规则的限制，也不想混在前赴后继的奋斗青年中去拼得一个外表光鲜的未来。他屡次意欲辞职，又屡次遇到紧急新闻报道。
寒江兄热爱文字，写作经验积攒多多，现在每成一篇都堪称青年文学的典范，追问人生，探求本我，让我等伪文艺表演青年羞赧汗颜。在心灵鸡汤泛滥的年代，寒江兄可谓是大江大海中的一枚独钓者，岿然不动，持守文学的本质。
与寒江兄初识，没聊几句，他就说在做一个刊物。我开始没理解，还去网上搜了一下，未果。去问，他说不是纸质刊物。好吧，再搜，仍然未果。又问，他说，还没做好，准备先在豆瓣上弄个小站，把你写的东西拿过来吧。貌似带我兜了个大圈子，让我忍不住一脸黑线。但这个即将出生的文学小站还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没多久，寒江兄给我发来一个豆瓣链接。小站初成，分小说、散文、诗歌、论坛四部分。打开各板块，我不禁收紧了自己的心，那些文章带来久违的熟悉、遥远的亲切和归属般的敬意。没有不知所云的花哨，也没有矫情忸怩的小情绪，那完全是我小时候翻看的《十月》《当代》的庄严。
同龄人中，不乏那样一些人：每天传一张经过美图秀秀修饰的照片，像高中生签名一样写说说写微博，动不动甩出几个华丽丽的词儿，呈现出空心小品文一样的人生。身边已经极少有寒江兄这般坚持文学阵地，持守本性人生的人了。
我也一度捧读经典，痴迷哲学，但距离上一次读那些书已经很久远。我也慢慢融入了庸常的人生设定，庸常的快节奏、轻阅读。想起我发给寒江兄的几篇小文章，还是三年前的习作。
因为总听他喊着要辞职，我们最关心的就是他实现了这个愿望没有。有天群里闲聊，寒江兄终于带来喜讯。但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愉快，还是老样子读书喝酒写字摄影。也许之前的工作对他来说是一道锁，排除障碍并没有让他觉得获得什么，因为真正的自由人生本就是理所当然。
辞职以后，寒江兄花了一段时间四处游走。他的照片里，有通向藏地的空旷公路，有开在昆明娇艳的山茶花，北方凝重的夜色，海岛喷薄的日出。每到一处，他都会给朋友们寄那里的明信片。寒江兄字迹凌厉遒劲，他的明信片可做多重欣赏。他也曾与几位前辈和好友保持书信往来。直到有一天，见他在朋友圈说：又一次坐在肯德基里写信，却不知该写给谁。大概每个人的人生就像直线，相遇的时候，觉得同行者甚多，日久便知又是陌路罢了。也许不是谁变了，是彼此的方向本就不同，只是在某个时空相交，而后自然越走越远。
而寒江兄的这条直线，相交者寡吧。他独自坐在纷繁的世界上，偶尔有人穿过他人生的轨迹，他却从不向人群深处转弯。
当年与寒江兄一起出入大学课堂的人，如今都已安家立业，为人父母，抛掉浮想之后的日子，稳稳当当地平淡无奇。而寒江兄还是沉静自在，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听说他年少时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但没有结果，日后却常常向她伸出援手。出世散人的个人问题，我也不去过问。
后来，他落脚于一处依山傍水的清幽之地，依然是写文字养心，拍照片怡情，读好书修性。我会不时逛一下他的豆瓣小站，文章更新比较慢，但篇篇有味道。他还开始弄起手工作坊，自己搞印刷装订。朋友们有什么想看的书，他会热情地送上一本寒江印刷版本。
我见过一本出自他手的书，还是线装书——塑料绳穿过复印纸结成一个死疙瘩，封皮也是普通复印纸，不过多了一层拼接的透明胶。翻开来看，像学生时代影印学委的随堂笔记。最大的亮点是，全书找不到一个页码，注释顶着序号在正文里潜行穿梭……提起那本书时，寒江兄抓了抓后脑勺，说那是第一批手工作品，不成熟，多包涵哈。
和一个爱书的姑娘聊到寒江兄的藏书典故：他在北京时，每个周末都去潘家园淘回一箱子书。大学毕业那几天，他没忙别的，往家里寄的图书足足有九百五十公斤。我讲到此处，朋友惊叹急问：“他有女朋友吗？”一个内敛矜持的女孩子，竟然让这句话以最高的音调最迫切的语气脱口而出，想想也是个可爱之人，还被我们当成一路笑料。
而寒江兄的藏书确实得到了朋友们一致的认同和仰望。我曾问过他买书与读书的速度比，他毫不掩饰地告诉我是3∶1。我刚想得意，寒江兄也不过如此，方想起他的基数于我，真不是一般的望尘莫及。
寒江兄在大学写的最后一篇文章中，说到自己担心未来是否也会卷入浑浑噩噩、无动于衷的生活。
时间给出了否定回答。数年过后，用他自嘲的话说：我庆幸，自己依然是一枚又臭又硬的顽石。
只要天空不死
昨日的大雨初霁，给周末留了一方万里无云的晴空。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在北新桥地铁站B口等你。你说你还差四站，我手按着地铁路线图，数出你家到北新桥一共五站。好吧，四站并不远。
你出现在扶梯上，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清爽的马尾，牛仔的长裙，针织的提包。但又好像变了什么。两个月不见，你脸上趴了两颗痘痘。你说出门忘了带钱包，走到地铁站又返回一趟。你有点恍惚，我看得出来。
我们预定在一家火锅店。我一直认为食物是最好的治愈，所以撺掇你一起点了好多菜。
我把每一种菜都分半夹进鸳鸯锅底。锅底火焰灼热，上面热气袅袅，飘散在你我中间。
热汤咕嘟嘟翻滚，我们一边吃一边评论这家店的优缺点。
我刚夹起一块煮熟的木耳放到碗里，就见你把你那边的木耳都捞到漏勺里放到我这儿。我一瞬间愣住，你也蓦然呆住了。勺子掉了一滴汤，溅到桌上。
我看着你的眼睛，忽然醒悟到什么，略有尴尬，而假装把话题调转：哟，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木耳？
气氛险些失控，你顺势应答：我当然知道啊。吃木耳的人都是能得到幸福的人。
后一句话又把我们打回僵局。你往嘴里狠狠塞了一块肥牛，拿纸抹了抹嘴角的芝麻酱，沉默片刻，又欲言而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是啊，如果我和他还在一起，今天我会带他来一起吃的。
几块木耳像个不速之客，搅动着我们餐桌上的情绪。我想起他在微博上发过一张晚餐图：一盘酱爆鸡丁，一盘木耳炒肉，两只盛着白花花米饭的瓷碗，两双红木筷子。他在微博里写道：有人愿意为了你抛开自己的不喜欢，如此的温暖怎能不珍藏？大家围观评论，都说他是在食欲和幸福感两方面拉仇恨。
可我分明记得此前你是吃木耳的。你说，是，但是我没有他那么爱木耳，索性都留给他，习惯之后就不吃木耳了。
他不知道，还有一种温暖，不是抛下个人的不喜欢，而是成全对方的喜欢。
“你为了他，改变了自己的喜好，现在人走了，你却改不回来了。”
“没有啊，还好啦。我以前每次吃砂锅，也都会把海带丢给他。从小就受不了海带的气味和味道。和他在一起，有时候忘了让老板不加海带，都是他帮我吃掉的。还贫嘴说海带富含碘元素，不吃会得‘粗脖子病’。我意图用眼神杀死他，然后他就笑一笑，把我碗里的海带都吃光，把米线里里外外翻几遍，一个海带渣都不留。”
你笑着给我讲你们的故事，那一刻，你似乎忘了什么事，好像他只是今天有事不能一起来吃火锅，好像他还依然陪伴在你的世界里，从未走远。
你说：“咱们经常在一起吃饭，说也奇怪，我对你的饮食习惯毫无印象，记忆里全都是他坐在我旁边，碗里堆着一撮墨绿色。”
话到此处，你放下筷子，偏着头，盯着不停蒸腾的汤锅出神。
“正好今天没点海带，因为我也不吃。以后咱俩一起吃饭，就不会出现海带无处安放的问题了。来，来，快吃啦，别愣着，粉丝都煮化喽。”我给你夹了好多菜，除了木耳。你开始大口吃起来。
时间倒退回两年前，你和他刚在一起。他还住在东城区，总是在我和你逛街散步的时候打来电话，说几分钟后到你楼下。放下电话，你就和我抱怨：每次来都不打招呼，要到了才告诉我。你那欲盖弥彰的幸福表情还历历在目。
而每次只有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遇见你的朋友，常会被问一句“他呢”。当时，我还心里不悦，好像我就没有资格走在你身旁似的。
如今，我没有了因你而心生嫉妒的人，你也没有人可以寄托抱怨的反语。可气氛怎么还是灰蒙蒙的，心头的阴云迟迟不散。
吃过饭，我们去与另一队朋友在KTV会合。在欢歌笑语的背景里，你却一直躲在沙发角落，抱着双膝，用长裙将自己裹住，低头自顾自地浏览手机。直到有人点了一首林志炫的《单身情歌》，号召某某某某一起唱。你抬起头，一把夺过话筒。一群人在对着屏幕嘶吼，每颗心都找到了一个发泄的闸门，而你的最汹涌。我心疼你，却不敢多看。
后来喝酒，我微醺，你大醉。我一路扶着你，虽然踉踉跄跄，还好没有摔到你。我俩歪在路边的椅子下，你意识不清地拍拍我，说不要和C先生总吵架，不要闹分手，C先生多好，你们是爱情的榜样。我重重地点头，抱住你。夜风中，混合着不明就里的酒气。仰头看见星光微茫，我不知道，爱情中为何有那么多的浪子？
你醉倒，你流泪，你艰难无助，你悲凉绝望，你丢失了一段无法挽留的爱情。我不能帮你把它找回来。我能做的，只是让你靠着我，把你扶到安全地带，陪你排遣，陪你疗伤。给你一把雨伞挡住潮湿，给你一杯温水冲淡悲凉。
然后忘记木耳与海带这类奇怪的存在，继续向前。我们又回到没有多余人出现的日子，吃饭喝茶讲笑话，散步逛街聊八卦。天下雨，天刮风，但是终究又晴了。继续走吧，我会陪你到下一程，到任何悲伤与幸福。
你曾经送我一幅《星空》数字油画。你在背面写着：
我愿做你一生的光
在白天 我是太阳
在黑夜 我就是月亮
如果你不需要
我就是那无名的星
只要天空不死，我也一直是照射你的那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