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被海神剑胄螈肆虐过一次的缘故,船艏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破碎成一截截的栏杆被压入满是龟裂的甲板中,上面布满了一层干涸的灰色粘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应该就是小牛鼻子之前所说过的荧磷膏了。
在左侧船体上方的甲板处找到一处尚且完好的栏杆,我转动着手中复合弩托部的绞盘,将弩弦拉到底,再从腰间箭袋中抽着一根燃烧矢搭上箭台,然后半蹲了下来,将TAC-15I架上栏杆,打开了瞄准镜的盖子。然而,无论我从目镜中望向哪边,却都是雾蒙蒙的一片,根本找不到海神剑胄螈到底在哪里。
即便小牛鼻子已经解开了他父亲当年施加在我身上的锁魂定魄针,但是我却依然搞不懂,所谓的星光投射、阴神出游,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办到。难道说,真要像之前我们开玩笑时所说的那样,躺下来睡上一觉吗?
我拿出了对讲机,想通过水下观测室那边再次确定一下现在海神剑胄螈的大概位置。然而,就如同之前我中了催眠术后在幻境里所遇到的一般,对讲机在这种能够干扰电磁波的奇特迷雾中,根本就无法使用。
就在这时,艉楼的顶端传来了几声嘶哑的夜猫子叫声,却是小牛鼻子给我发来的可以开始行动的信号。我当初还在老城的时候,有时候跟陆家兄弟相约了晚上偷溜出去玩,他们也是像现在这样,在我家老宅的墙外学夜猫子叫唤我出门。没想到一晃过去了十几年,小牛鼻子居然还记得。
有些怀念地回忆着那段已经泛黄的岁月,我忽地心中一动,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即刻便有一种相当玄妙,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感觉,从身体的深处升腾而起。
在恍惚中,我像是回到了几年前的冬天,跟几个朋友一同结伴去东北旅行的日子里。
那是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们一时兴起,从超市里鼓捣了几瓶红星二锅头,然后跑去一个由当地的朋友投资开发,还没正式对外营业的露天温泉泡澡。
坐在打磨过的大块圆润火成岩砌成的温泉池里,热乎乎的泉水一直浸到了胸口处,透过氤氲的热气,悠闲地看着池外的积雪越积越厚,听着狂风呼啸着晃动树梢。我们一边天南地北地闲扯,一边喝着用旁边高温的热泉烫过的二锅头,只感觉浑身的毛孔似乎都打了开来,身上暖洋洋的好生舒坦,心想所谓的神仙日子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正喝得高兴的时候,偏偏拿到温泉池中的两瓶二锅头都见了底。我坐得离热泉最近,便站起身来,想去拿剩下的几瓶二锅头。恰好在这时,却吹来了一阵夹杂着雪花的凛冽寒风,瞬间带走了我身上的热气,更刮得我浑身的肌肤生疼……
我睁开双眼,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被分为了两半。一半还停留在我的身体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中TAC-15I的重量,也能像平时一样毫无滞碍地活动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但是另一半的意识,却飘浮在我自己的上方,俯视着自己那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这种犹如分身术一般不可思议的感觉,让我一时有些愕然。
虽然还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是看起来,我似乎已经成功了。
我想看看飘浮在空中的自己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然而抬头望去,眼中所见的却只有重重的雾气。而飘浮着的自己低下头来,也同样什么都没有看到。似乎从身体中被分离出来的另一半的我,是一个没有形体、没有质量的存在,也即是刚才小牛鼻子所说的意识能量团了。
在这个状态之下,我只感到被分离出来的意识能量团,仿佛通体都浸没在了极寒的冰水中般,深寒直刺入心中。如果不是那另一半的我并没有实体的话,恐怕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周围那奇特的雾气除了电磁波以外,对意识能量团也能够产生一定的阻碍作用,还是每次星光投射时都必须要忍受这种难捱的寒冷感。
或许是因为摆脱了肉体的桎梏,我发现自己的意识能量团拥有着极为强大的感知能力。即便是有着甲板的阻隔,我依然可以无比清晰地感知到,靠近我这一边的船舱中,每一个人的样貌与此刻所做出的动作。甚至我隐约觉得,只要意识能量团集中精神的话,连他们在说些什么,我都能够听到。
然而,这种感知的距离却也是有限的。离意识能量团越远的东西,我感知得也越模糊,而一旦离开到三十米开外的东西,我便彻底无法感知到了。看来,想要找到海神剑胄螈,还必须再靠近一点才可以。
强忍着让意识能量团回到温暖的躯体中的欲望,我心中意念一动,意识能量团便腾空而起,越过了栏杆,飞向了迷雾笼罩之下的海面。
??说是飞,其实并不太恰当。因为在意识能量团前进的时候,我能够确切地感受到前方所传来的巨大阻力,就像是在某种密度极大、极其粘稠的液体中游泳一般。
??但即便是如此,意识能量团前进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向着之前佩图霍夫船长所指出的方向“游”出了足足有百来米。但是,每前进一段距离,我能够感受到前方的阻力正在渐渐增大着,而且意识能量团的感知范围也在逐渐缩小,现在只剩下二十米左右了。看起来,意识能量团能够离开躯体的距离似乎也是有限的。
咬紧牙关,我让意识能量团再度前进了一百米左右,而就在我认为自己差不多到达极限之时,终于“看”到了那半潜于海中的庞大身影。
虽然在与佩图霍夫船长通话后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海神剑胄螈依然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不曾移动过,不知道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注意到,这头巨兽那原本光滑一片的黑色脊背上,现在却布满了无数凌乱的划痕,有两块甲壳末端的尖钩状突起甚至都折断了。看起来,在刚才冲撞宝石骑士号的过程中,海神剑胄螈其实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轻松惬意,或许这便是它一直迟疑着没有展开第二次袭击的原因所在。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我开始犹豫着,会否像费雷尔教授之前所说,我们或许能够在不惊扰到它的情况下安静地离开。
然而,当我“看”清了海神剑胄螈的双眼时,便彻底放弃了自己那幼稚的想法。
那对被深赤色巩膜所包围住的竖立橄榄形金色瞳仁中,写满了浓郁得散不开来的怨毒与憎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看懂这头巨兽的表情的,但是此刻我却明明白白地理解了它眼中所蕴含的情感。
它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我如此相信着。
反复地深呼吸了三次,让自己紧绷的身体稍微缓和下来,凭借着与意识能量团之间微妙的联系,我开始调整手中的TAC-15I所瞄准的方向与角度。
两百四十米,我从未试过在这个距离上使用复合弩进行射击。这个距离虽然还没有达到TAC-15I的射程极限,但是弩箭的落点也会产生相当大的偏移,海神剑胄螈此刻露出水上的只有小半个头部跟一小段的脊背,我必须反复地计算,以确保自己能够准确地一箭命中海面上的部位,点燃它的身躯。否则,一旦惊扰到了海神剑胄螈,即便我有射出第二箭的机会,恐怕在射完之后也来不及逃跑了。
唯一让我庆幸的是,现在被迷雾笼罩的海上连一丝风都没有,只要我不是把箭轨算错得太过离谱,命中这样大的一个固定靶,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三,二,一。
我在心中默念着,然后扣下了扳机。
TAC-15I的箭速,是每秒402至412英尺,而我手中这把特别定制版所射出的箭,恐怕还要再快上一些。两百四十米的距离,也不过只要花上两秒钟不到的时间。当“看”到我所射出的燃烧箭在海神剑胄螈的脊背上爆散成一团火光的同时间,我一把抓起TAC-15I,转身便朝着甲板的出入口处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试着唤回自己所送出去的意识能量团,而反馈的速度却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刚跑出没两步,意识能量团便回到了我的体内,与残留的另一半意识二合为一。而在意识能量团离开原本所在位置的那一瞬间,我也“看”到了潜入水中熄灭自己背上火焰的海神剑胄螈那已经趋于疯狂的眼神。
失去了那种奇特的感知范围,只是让我略微有些不适应,而摆脱了意识能量团周围那无处不在的可怕寒意,反而令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一边头也不回地一个劲往前冲,一边大声地向着艉楼的方向喊道:“来了!那家伙来了!”
跑过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时,我已经听到了某种庞然大物冲出海面,以及激起的浪涛击打在甲板上的声音。紧接着,可怕的震动传遍了整个甲板,我勉强稳住身体才没有倒下,但也没办法再以原本的速度前进了。
突然间,我听到半空中传来了一声“向左躲开!”的大喊,来不及犹豫,我将手中的TAC-15I往旁边随意一丢,同时间竭尽全力猛地向左侧一跃,在落地的瞬间整个人缩成一团,顺势滚了几圈后,右手一按甲板,再度站直了起来,便打算继续向着原本的目的地冲刺而去,却感觉双脚一软,差点又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有一双大手突然抓住了我,我抬头一看,果然是和尚。他直接将我扛了起来,在已经明显倾斜向船艏部位的甲板上如履平地地快速奔跑着,直到冲进楼梯口中。
进入到楼梯的最后那一秒,我终于忍不住回过了头去,看到了超高速的水流之刃从我原本所站之处一扫而过,将甲板连同上方的雾气一同切裂开来的恐怖画面,也看到了一个与海神剑胄螈那庞大的身姿相比渺小到了极致的身影从高处一跃而下,手中喷吐出一面巨网的不可思议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