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3月31日,思成和徽因在清华园的家中举办了他们的结婚20周年庆祝会,那一天,和煦的阳光饱含着烂漫的气息,舒畅、漫长。茶的清香和点心刚出炉的甜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略有些清冷的春日,为空气增添了几分温暖。
那是多么美丽的日子啊,仿佛一切都刚刚开始——并没有遭受过风刀霜剑严相逼,小树才刚冒出绿芽;并没有经历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苞始绽开花瓣;并没有碰上江上东风浪接天,小船初次扬起白帆;并没有“物是人非事事休”,少女刚邂逅她的有情郎——所有的恐慌和不安都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之后窗外依然是婉转的鸟啼和醉人的晨光。
是的,本就应该如此。这样的和平和舒适让人难以记得、也无须记得往日的痛苦经历,所有的来宾都沉浸在幸福的气息和徽因即兴演讲的精彩中,这样的欢乐海洋,没有一个人脸上带有愁容。
不,还是有人在隐隐地担心。老金在为新郎和新娘的身体感到担忧——再多的快乐却无法改变的是,这对“新人”已经不是当初的金童玉女,即使看起来再年轻,光阴的磨砺也给了他们病痛的折磨。思成依然那么瘦,又在清华担任着那么繁重的课程,“每天的生活就像电话总机一样——这么多的线都在他身上相交”。徽因的刀口裂开了差不多一英寸,只能用药物进行维持。老金恨不得能为她分担肉体的痛苦,却只能自责于自己的无计可施。
身体的健康状况还只是一方面,没过几个月,远方传来了消息,解放军大军即将压城了,这个消息仿佛一颗小小的水珠,却在当时文化界惶惶不安犹如油锅的众人心中激起了最大的反应。
思成和徽因都是在艺术的环境中长大的,建筑的领域那么广阔,诗歌的世界又那样精彩,他们对政治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参与的热情。即使是在战争中遭受苦难,使得他们对政府的疲软无能有所愤慨,也并未产生进一步的想法和更激烈的情绪。他们爱国,坚定地不愿离开祖国故土,但是他们并非热爱之前的那个政权。对于一直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共产党,他们没有任何了解和想法。
北京城外,人民解放军已经厉兵秣马,只等机会成熟便马上冲进城来,国民党的飞机每日在头顶盘旋,家中时不时会闯进特务来“抓学匪、抓共产党”,思成还差一点在去学校的路上被炸弹炸裂的碎片所伤……但是,他们都浑不在意。他们的全副心神,都系在满北京的各处古建筑上。
那些瑰丽的立体艺术品星罗棋布在这三千多年历史古城的各个角落——且不提故宫、长城、天坛和颐和园,单说那“一座恭王府,半部清朝史”的“月牙河绕宅如龙蟠,西山远望如虎踞”的府苑美景,那“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的“岩峦嶂开豁耳目,岚雾翠滴濡衣襟”的佛寺风光,那“翠竹黄花禅林空色相,宝幢珠珞梵宇妙庄严”的寿安山卧佛寺,那“风水”胜境,绝佳“吉壤”的“万年寿域”十三皇陵……
一想到这些已在人间存在了几百上千年的文化瑰宝,就要在他们这一代毁灭于隆隆炮火之下,他们的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炸一般。不难理解:对于这两个将建筑学当作一生事业的人来说,亲眼看到这一切无异于古人对“清泉濯足,花下晒裈,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的深恶痛绝。他们有多么为那些建筑未知的命运担心,就有多么痛恨自己的黔驴技穷。
1948年年底,国民党当局终于再难装聋作哑。他们打着“在遇万一时,政府为保护民族文化,决定全力设法抢救”的旗号,要求北平各高等学校南迁。有人劝他们随当时的政府逃到中国台湾,可是他们不能下定决心。他们觉得那不仅是直接放弃了这些古建筑,更是放弃了一个中国文人的操守。他们说:“我们不做中国的‘白俄’。”
他们的选择是对的,共产党很快让他们知道了这一点。一天深夜,张奚若带着解放军政治部的负责人登门拜访,声称需要他们的“帮忙”。当他们知道需要帮什么忙时,几乎到了“喜欲狂”的程度。他们从没有这样感谢上天,感谢他们没有离开北京,感谢从天而降的求助对象。
这个军人给了他们一份地图,对他们说,早就听闻二位先生是建筑学界的专家。如今,我们的部队即将进入北京,为了以防万一,请二位务必在地图上为我们标出珍贵建筑和文物的地方……这些建筑是我国文化的瑰宝,我们即便流血牺牲,也会保护它们的。
摊开地图,他们不用翻阅资料,不用互相商讨,甚至不用多加思索——他们熟悉那些地名,如同母亲熟悉孩子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道纹理。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他们擦过却仍然模糊的双眼和不断颤抖的双手。
至此,即使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安全和物质的保证,即使未必能继续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们还是坚定了绝对不离开、拥护共产党的决心。
那名军人拿着标注了建筑的地图走的时候,再次向他们保证——只要解放军还在,这些地方就绝对不会受到损害!
15日,解放军第十三兵团(原东北野战军第二兵团)政治部在清华大学门口贴出了这样的告示:为布告事,查清华大学为中国北方高等学府之一,凡我军政民机关一切人员,均应本着我党我军既定爱护与重视文化教育之方针,严加保护,不准滋扰,尚望学校当局及全体学生,照常进行教育,安心求学,维持学校秩序。特此布告,俾众周知!
1949年初,盼望已久的和平终于来了——真的是盼望得太久了!
在举国为解放狂欢的时刻,术后恢复期的她本应好好放松一下,松弛下一直以来为了建筑学绷紧的弦。而且在很多人看来,她最应该扮演好的角色是妻子、母亲,尤其是思成在学校担任了重要职务的现在。可是,她的选择依然是不依附于她的丈夫——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并不是一条平坦的路。
若有人问,一个人的一生应当致力于什么,答案自然五花八门——理想、事业、人类的解放……可若问一个女人的一生应当以什么为重,答案无非是:家庭。即使是在呼吁男女平等几十年的今天,人们对女人的赞誉不过是“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仿佛女人的所有成功就只是服侍好自己的丈夫。“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仿佛女子的一个紧箍咒,谁想挣脱那铁环便是大逆不道,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无法称之为好女子。
所以,满心都是建筑学知识的她,思绪充满动人诗句的她,因为忙于事业不得不对孩子抱有歉意的她,无法成为人们心中贤妻良母的她,就理应不为一些人所容。
更何况她又有那样一副绝色容颜,就像是给诸多的忌恨竖了一个靶心——对于这些,她自己也未必毫无知觉。可是如此痴迷于美好事物的她,怎能容忍有一刻钟的时间不走在追寻美好的路上,怎能容忍自己的外在有一丝不完美。
徽因的身体较之手术前有所好转,不过她的精神力迸发出更大的火花:她被任命为清华大学建筑系一级教授,有了更多直面学生的机会。这个阶段,她的时间很大一部分奉献给了教育,即使是体力不支、难以亲自去教室上课的时候,她也会把学生召集到病房来继续课程。
她的学生们都很难忘记,那小小的白色的病房就是他们接受知识阳光沐浴的殿堂,那斜倚在病床上的美丽教师尽管面容憔悴,但那端庄秀丽的眉眼间透露出的睿智的光芒,以及她磁性沙哑娓娓道来给他们展现的新奇宏伟的建筑学世界,使他们忘记了她的病容,只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领路人。
没有课的时候,她也不给自己休息的闲暇。百万大军挥师南下,全国各地的文物和建筑是她和思成的心头肉。他们利用起每一分钟时间,用了不到四个月编印出了《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这是中国现代最早记载全国重要古建筑目录的专书,书中详细介绍了全国各地465处文物建筑,每一处的所在地、文物性质种类、文物的创建或重修年代以及文物的价值和特殊意义都记载得清楚详细,而且他们将文物建筑按照重要程度分为四个等级,用画圈的形式来标出重要程度,越重要的圈数就越多……这样的细致作业,使得外行人也能一目了然,查阅极其方便。
如此做法的目的是让解放军作战和接管的时候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护好文物建筑,谁知这种分级对待的原则竟为后来文物分级管理办法提供了思路。这个脑海中总有灵感的精灵,常会在不经意间带给人间惊喜。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多变,可是她不愿意低头。人活着,就是因为有一份信念在支撑,心里有了依托,有了依靠,才可以维系那份思想和感情。
她的能力为世人所认可,于是工作接踵而至,仿佛永远也做不完,这倒正对了她的胃口——秋天将至的时候,政协筹委会交给了清华大学一个重要的任务,校方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她和其他几个同志,让他们为即将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设计国徽。46岁的她风采不减当年,他们清华小组的设计以布局严谨、构图庄重而中选。之后,她又受邀参加政协会议,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甚至拖着病体为景泰蓝传统工艺设计了一批具有民族特色的图案……
更值得一提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只要想到在战争中牺牲的千万烈士,想到她那些年轻的飞行员小友,想到她的林恒小弟弟,她的灵感就会战胜几乎不堪重负的身体,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在她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的时候,她的创意和构思却仿佛永无止境……她是真心热爱这个保护了她心爱建筑的新政府,真心相信这个国家会与从前不同。所以,她愿意把她的所有,都在离去之前奉献出来,就像热爱光明的蜡烛要燃至最后一刻。
是的,所有人都能亲眼看到,尽管物质条件不如从前,尽管她每日都有那样多的工作,可是她自愿像一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旋转在这和平而忙碌的舞台,实现她自己的最大价值——她热爱这样的生活。
阳光温柔,岁月静好。一朵白莲,盛开在盈盈水间。本以为会一直这样,微风徐来,水波不兴。怎奈世事难料,转瞬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