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未央·情别
人生不过百年,再美的相逢也要落幕。阳光温柔,时光静好,叹一声,红颜薄命,此生不换。
离开的时候并没想到,居然会在外漂泊了这么久才回来。当时一起离去的人,有的经受不住旅途的颠簸,被病魔和死神带去了极乐世界;有的受不了流离的苦楚,逃到了国外或干脆投降;也有一些人为了保卫祖国,保卫这片美丽的土地,将生命留在了战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战火蔓延过的京中,秋的绚丽衣衫也无法掩去那满目的疮痍,但无论如何,能够回到温暖的家中,真好。
伤了元气的老城和她一样伤痕累累,却也和她一样,尽情享受这和暖阳光的沐浴。面对未来,她们同样有着极大的希望和热情。
她早已不再年轻。若说20岁的少女是井水,清爽中带着沁人心脾的甘洌;30岁的女子是甜酒,温和中掺杂着厚重的辛辣;40岁的妇人是清茗,蕴含了人生百般苦涩,却仍能体味一丝回甘。
现在的徽因就是香醇的咖啡,经历过风吹日晒和雨水的倾注,经历了岁月的烘焙和碾磨,在年轮的小火上熬煮过后,终于凝成那小小的一杯,一眼忘不见底却暖手暖心。舌尖的一点当然是苦的,那么多的磨难给了它太过丰富的内涵,酸甜苦辣汇在一起终于只剩下苦;可是那苦咽下之后,留下了无穷的回味,使人精神为之一振——这,就是她现在的状态了。
她依然那么年轻——从精神上来说,她还是那个不知餍足的种子,渴求着知识的滋润和供给。就是有这样的人,你可以夺去她嘴边的面包,泼掉她杯中的清水,甚至扯碎她怀中的玫瑰……可是你不能将她面前的书本抢走,因为,那是她生命的源泉。
她依然孜孜不倦地学习,仿佛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要将所有未知的学问统统塞进脑中;她依然勤勤恳恳地研究,仿佛她还有无尽的生命,不多补充一些能量就无法支撑后面的旅程。她不仅自己学习,更将这种汲取和积累的知识在内里发酵,然后将甘洌的美酒分给世人。
他们在战时所作的种种努力,都在这时得到了回报。战争的结束就像一道泉水从天而降,洗去了之前的厚厚尘埃,之后人们终于发现在阳光的照耀下,尘埃下面原来是这样闪烁的钻石。
思成一下子忙了起来,清华大学创办新的建筑系并任他为系主任,教育部还计划送他去美国,研究当代美国大学的建筑教学。耶鲁大学邀请他作为客座教授到纽黑文去教中国艺术和建筑,普林斯顿大学则希望他参加“远东文化与社会”国际研讨会的领导工作。分身乏术的思成既无法推脱身上的责任,也不愿放弃接触更高一层学问的机会。他的迷人的病妻,又一次给予了他最大的支持。
她鼓励思成去美国,建筑系的创建任务便落在了她和他的几个同事、学生身上,她凭着在沈阳时创办东北大学建筑系的基础和经验,将清华的建筑系弄得风生水起,每一件小事都井井有条。
在床上的她除了不能自由走动,其他的精神面貌都同健康人一样。尽管常常有人来拜访她,向她求助些学术上的问题,可是没有人能看到她焕发神采的背后是什么样的病弱。年轻的学生和老师们沉醉在她广阔无垠的想象中,她因为久咳略带一丝沙哑的柔和声音引领他们走向那学术高塔的更高一阶。不止建筑系的师生,北大、清华很多文学和外语方面的人才也都慕名而来,她也十分欢迎这些有着新鲜思想的小友,在文字的世界中,她轻灵的思绪飞得更远,古往今来,中外东西,无所不谈,无所不包。那浪漫的灵魂挣脱了肉体的牵绊,尽情地畅游在文学的海洋。
可是夜里,白日的喧嚣都沉淀下来,只剩下月光怜惜地抚摩她病弱的肩膀。她强打起的精神在这寂寥中统统散去,咳喘和咯痰纠缠着不让她进入梦乡。半夜里一次次地吃药,一次次地喝水,没有人能为她分担哪怕一点点的痛楚,没有人能带她走出那看不到尽头的迷障。在这个世界里,她只能孤身一人披荆斩棘,唯有窗外的月亮能看到这一切,发出悠长又苍凉的叹息。
细菌已经侵入了她的肾脏,早在重庆的时候她就被宣判了死刑的缓期,而现在已经超过了当时医生下的五年判决。仿佛要同死神夺来多一点的时间和生命,她不停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能量。她大量地看书,大量地写作,大量地接待客人,超负荷地运转使她的身体如同破旧的机器,每日每夜都能感受到它的不堪重负带给她的折磨。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起程。虽然早就知道每个人都会有那样的时刻,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够从从容容、金贵体面地走向那千万年来人类的未知?
被推进手术室的前几天,医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对她进行手术——那么脆弱纤细的躯体,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掉,而人世间又没有什么能够将这只应天上有的仙子复原。她的身体一直以来低烧和引起并发症的痨病舔舐着她生命的最后一汪泉水。在这两难的境地下,她的朋友们全部悬着一颗心。他们什么也不说,可是不自主的更频繁地来到她的病床前,他们不敢开口,生怕哽咽的情绪从语句中泄露出来,徒增她的忧愁。
坚强若斯,使人心疼。面对那样未知的前景,她没有梨花带雨地惹人为她烦忧,反而以她的乐观感染着身边的人。她对别人形容这次性命攸关的手术反而是轻轻带过,说只是类似建筑学上的修修补补,如同补几处漏项和安几扇纱窗,并不碍事的。
她甚至用最轻松的口吻向她一生中最好的闺密道别:“再见,我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间降临,送给我一束鲜花,还带来一大套废话和欢笑该有多好。”这封强颜欢笑的诀别信寄到慰梅手中时,这个美国的姐妹是怎样努力才不让泪水打透了信纸。
可是外表伪装得再好,徽因也无法真正洒脱地对她深爱的世界说句再见。她把所有的泪水都咽了下去,于是她心底所出的诗句就纷纷缀满了沉甸甸的忧伤: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酉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当我去了,当我去了!这可以看作是遗书一样的诗句中浸满了遗憾和惋惜,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话要说,还有那么多未竟的事业……她还在安慰别人,用自己强做出的笑颜,她说:“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总还留有晚霞。”她自己可以直面的死亡,却不想爱她的人看到而伤感;她可以独自面对乌云密布,却希望其他人眼中只看到美丽的霞光。
她不是没有情绪,也不是不害怕:“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她为这对世界的留恋向他人道歉,她为自己的不够坚强乞求他人的原谅——徽因,你是有多么让人心疼。柔软的你如疾风中的花朵不堪一击,却仍将自己的花瓣展开点缀世间,没有人会责怪你偶尔的不坚强,你却要你完美的形象作为你可能是最后的剪影。
冥冥之中真的有神保佑吧,神听见了那无数人发自心底的祈祷,虽然她的健康已经被永久地剥夺了,虽然伤口的迟迟不愈合给医生出了一道难题,但,她的手术奇迹般地成功了。
这不仅是上天对她的垂怜,更是对其他人的恩赐。若是那时就将她带走,我们如何看到她后来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