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就在办公室寂静得空气都要凝滞时，一句不大，但却惊雷般的声音将惊人的寂静击碎：“我保证所任课的初中毕业班语文期末统考拿全县第一。”人人惊得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直若有所思坐着的文欣。面对人们那惊诧得张大嘴巴的神情，文欣又像什么都不曾说过似的，又静静地坐下。后墙角坐的柴怀安不知是怕自己听错还是怕他说错，突然冷冷问他：“你保证你班的语文统考拿全县第一？”文欣动也不动：“嗯！”柴育英一听，暗暗瞥了眼又张嘴要问的柴怀安，抢着大声说：“教育就是需要像秦老师这样的人。”遂紧瞅柴怀安：“我郑重重复：谁在今年的期末统考中夺得全县第一，谁就当之无愧为我校今年的模范教师！”
为了崇高的理想，为了教育事业，也为了柴育英永不放弃的秦庄学校先进称号，任教伊始，文欣就为自己树立了可以说是最高的工作目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全身心投入紧张的辅导复习迎考中：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他那么繁忙而又有条不紊，时间在他面前，简直成了价值连城的宝贝，星期天、节假日被他改为办公、家访、补课的日子；隆冬深夜，一盏孤灯伴他时而凝神思考，时而忘情奋笔，疲惫与寒冷反倒成为他深夜加班的动力。见他简直像玩命，柴育英实在不忍，总是劝他：“秦老师，要注意身体呀！”他却只匆匆道声：“谢谢！”
文欣深深知道，要想全班学生在全县统考中夺魁，仅抓紧时间远远不够，还要给学生以充分应对、轻松驾驭考试的能力，而这个能力则是心态、知识、思维的总和。这个能力来自哪里？千锤百炼。围绕这个苦苦思索得出的结论，文欣开始用“精讲多练法”引导学生复习：结合每篇课文、每个单元的要求，按照自己的思路出考题当堂考学生。为避免频繁考试增加学生学习负担，他果断砍掉传统的课外和家庭作业，变考试为作业，让学生一身轻松应对考试，充分适应各种考题。
文欣本就繁重的工作量显著增加，命题—监考—阅卷—针对每次考试暴露出的难点问题反复讲解，直到学生懂了为止。虽然环环紧扣无暇休息，但面对每一道要拟的试题，每一份要阅的卷子，文欣都是那么精神饱满，认真严谨。
如此紧张繁忙但却令人难忘的期末复习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文欣拿起又放下的一张张试卷终于迎来这一年第一场瑞雪。那雪真是来得不易，走得艰难，下了停，停了下，几经反复。天放晴时，近似白热化战役的期末考试，在经过紧张而严密的考试、阅卷、排名后，终于宣告结束。教育组在那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公社礼堂里召开总结暨公布排名大会。受教育组委托，颇显发福的区教育组马副主任从小学各年级开始，依次公布各校各班排名。每公布一名全县第一，座无虚席的万人礼堂里便响起雷鸣般掌声。当已是满面放光的马副主任喊出“初中毕业班语文排名第一的，是秦庄学校，任课教师：秦文欣”时，伴随雷鸣般掌声而起的，是与余主任并排坐的，一直不曾开口的裘明义，像不经意问余主任：“是今年‘民整’后才任教的吧？”余主任略微愣了，却不答他，慌里慌张到马副主任身边，挤着对麦克风大声宣布：“我打断一下啊！这可是秦文欣第一学期任教啊！”台下掌声又起。
然而这为文欣而鼓，也是唯一为秦庄学校鼓的掌声非但未给秦庄学校领导班子带来鼓舞，反倒出了莫大难题。会议结束，踏着冰雪消融的泥泞一回到学校，柴怀安他们便不约同随柴育英进了她的办公室，一个毫无准备的校领导班子会也当即召开。柴怀安像积怨太久方得发泄，将手中县教育局统一印发的“期末统考排名一览表”对柴育英恨恨拍着，又问起他沿途简直要把柴育英问得烦了的问题：“育英，你说，这学期评选优秀教师真的以这次统考排名为准？”忍了一路的柴育英真的烦了，反倒问他：“你说不以这为准，那我们何以服众，又怎能调动教师的积极性？会上我们讲的‘雷攻火闪’，到头来却屁股后头吊蒲扇——不扇（算）不扇（算）又不扇（算），还算人吗？”
柴怀安当即瞠目结舌，一直不抬起头的柴有书却看见似的，欲为他解围，倏地抬头，伸手抓过他手里的表格：“让我看看。”要从那排名表里找出破绽，两只酒泡眼瞪得灯笼也似，一页页查看，但那排名表偏不给他情面，直到最后一页，也没他渴望找到的一丝破绽，只好摇头把表格合拢。瞅他的柴兰杏早不耐烦：“来来来！给我看看！”一把从他手里抓过表格：“我就不信……”话没说完，乍听阮本分喝着“曹昌娃呀——我离开登封小县”，从厨房那边过来，不由倏地站起，“刷刷”跨到门口，与朝办公室去的阮本分撞个正着，正要大动肝火，不知怎么却冷冷问他：“本分，你莫非也得了全县第一？”见她一脸不快，阮本分哪好再喝，忙给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阮本分灰溜溜走了，柴兰杏气冲冲进屋“嗵”地坐下，接着刚才的半句话要翻表格：“我就不信，只教一个学期，就能拿全县第一。”柴育英一听恨恨瞅她：“你不是不信，而是不希望。只教了一个学期咋了？”朝办公室一指，“那些老师，”又指他们，“还有你们，谁像人家秦文欣那样？”
柴兰杏当即不翻表格了，秀美的头却狠狠偏向一边，以示对柴育英不满，柴育英知道却仍数落：“还不服人家秦文欣第一学期就拿全县第一，像你们这样恐怕教一辈子，那全县第一也不理你们。”说罢，颇不耐烦：“算了，算了！我不想再说了，不过请你们记住，本学期的模范教师必须严格按统考排名确定。”
文欣将被确定为本学期模范教师，不仅是校领导班子争论的焦点，而且也成了教职员工议论的热门话题。晚饭时，当其他人端着自己的饭菜上寝室或办公室吃去了，文欣、阮本分他们则蹲在厨房的地上吃。一阵天高地远调侃后，阮本分忽叫吃得专心的文欣：“秦老师，你第一学期就拿全县第一，真不简单，看来这模范教师也是老妈妈擤鼻涕——一把里攥了。”文欣正要应声，梁远道却抢着冷冷问阮本分：“那你咋不说人家那是月母子喝鸡汤——凭本事呢？”阮本分不由点头：“是倒是的，只是我为这事还受了女当家的一顿数落呢！”
女当家的就是柴兰杏，阮本分说受她的数落，其实就是他喝曹昌娃唱段经柴兰杏他们正在争论的办公室时，柴兰杏对他的轻声细问，那怎么称她为女当家的？这不过是对她作为副主任却凡事插手，比校长柴育英、主任柴怀安都管得宽，背着她对她的一种戏称。所以对此称呼文欣他们并不惊奇，只是赌气也似呼呼吃饭的柴有书抢着对阮本分两眼圆瞪：“妈的，你说你那不是生病挖草药——自找苦吃？”阮本分不解其意，当即停了吃饭，不意抬头乍见默默吃饭的文欣，方才悟出柴有书可能是说文欣第一学期便得了全县第一，对柴兰杏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顿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嘟哝着又吃饭：“可我哪知道哇？”
搁在往日，晚办公钟声一响，柳成花总是准时收拾东西，等在后面坐的钟声一响便已离座的柴兰杏走到身边，东西已收拾停当便准时站起，柴兰杏也恰巧邀她“走哇”，她随口应一声“走”随她出门。天长日久，这一切竟像导演精心编导的一幕情景剧，不紧不慢，不多不少，是那么环环紧扣、恰如其分。而今天不知是她忘了，还是柴兰杏有意不叫，柴兰杏到她身边，她仍缓缓捡着东西，柴兰杏呢？也根本没要叫她的意思，赌气也似气冲冲弃她而去。
出门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一心拟总结提纲，加班办公出了名的文欣乍听对面有“沙沙”响声，不由抬头，柳成花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整理东西，他好不奇怪：“咋还没走？”柳成花这才停了“收拾”，手扶课本，望了空荡的门口，却反问他：“写发言稿？”文欣莫名其妙：“写什么发言稿？”柳成花不无讥讽道：“模范教师不知写什么发言稿，真惹人笑。”文欣认真地说：“没影儿的事。”柳成花比他还认真：“难道你那全县第一谁夺得去？”文欣：“是倒是的，只是还没宣布，谁说得准。”柳成花不无激动地说：“其实宣布不宣布没啥当紧，你开始任教便得全县第一，在我心中，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模范教师了。”文欣好不感动：“谢谢！”
其实最让文欣感动的，是学生们拿成绩单那天，他一进教室，同学们便像事先约好，潮水也似“呼啦”拥来，把他围了个进退不得。邹伟强领头对他齐声高呼：“老师，祝贺您！老师，祝贺您！……”文欣知道他们热烈表达的是全班得了第一，自己将成为模范教师的意思，便使劲挥手，平息了喝声，急切面对一双双感人的眼睛：“同学们，全县第一是大家共同努力才取得的，我谢谢你们。”深鞠一躬：“但模范教师，领导……”
文欣正要说领导还没宣布，邹伟强大声打断他的话：“不对！柴校长常对全校师生讲：哪个班的学生期末考试得了全县第一，任课教师便是模范教师！”文欣还要说话，同学们哪还容他张嘴，以邹伟强为首，又涨潮也似，对他高呼：“老师，祝贺您！”弄得文欣大姑娘也似不知所措。柴有刚忽攒劲挤来，“刷！”塞给他一张折叠整齐的作文本纸，扭头跑开。文欣好不奇怪，赶紧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首还显幼稚的诗：
辛苦了老师
一
辛苦了！老师。当您工作取得成绩，将要走上领奖台时，我们这样深情问候您。
二
但这绝不是单一的问候，还有我们坚强的决心：新学期正向我们热情招手，这问候我们要融入新的学习。
三
我们无法帮您洗去两鬓的粉笔灰，您也不会听我们劝说少讲两句，但我们会深深理解您的辛勤，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您的劳累。永远爱您的学生：柴有刚、林志龙文欣顿时两眼湿润。
当这一道道序幕都拉开后，平原公社教育年终总结暨表彰大会的大剧也热热闹闹开始。这是年末一个雪后放晴的日子，阳光灿烂，皑皑白雪映照下的田野、村庄，还有纷纷走出各自被几天风雪堵住屋门竭力忙活的人们，无不散发浓浓的年味。而当年批斗杨社辉他们的平原公社大礼堂里，此时正座无虚席，全社教育工作者无不像聆听传经的忠实信徒，正虔诚地听他们政治荣誉主宰也似的马副主任宣布各校模范教师名单。
许是时间久了，本就富态，却又因要不失公社教育组副主任形象而大声宣布的马副主任，早已是面红耳赤，汗珠直滴。后面坐的余主任再不忍心，也若无其事到他身后，附耳低语了，马副主任好想依他换人宣布，但望了台下黑压压、齐刷刷目不转睛听自己宣布的人们，马副主任陡感责任重大、工作神圣，当即摇着硕大脑袋，疾速小声回应余主任：“不用，我还能行。”余主任只好退走。马副主任掏出手绢，揩了油光锃亮的额头，望着名单，接着宣布：“秦庄学校。”
马副主任刚念到这儿，关心秦庄学校，不，确切说应该是暗暗关心文欣的（像汤玉敏、陈香娅），都不由悄悄扭头望他，而秦庄学校的众人呢？更像是被匠心独具的化妆师精心描绘——现出各式各样脸色：柴育英胜券在握，梁远道志得意满，柴怀安、柴兰杏吉凶难料，文欣则满面羞色。尤其是马副主任宣布了梁远道，要宣布下一名时，这些表情尤为突出。而当马副主任喊出另一名柴兰杏时，这些脸色除梁远道外，全与刚才判若两人：柴育英一脸震惊，文欣当听错了，柴怀安、柴兰杏则是如愿以偿的喜悦……会议在嘹亮而振奋人心的乐声中结束，人们纷纷站起，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流涌向门口，柴育英则背道而驰，朝主席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