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汤玉敏站起要给文欣拿碗拨面条，汤妈妈断然叫她：“别！”汤玉敏只好坐下，但对她满脸不解。汤妈妈偏不看她，只把自己的饭碗递到文欣面前：“你看我碗里还有点空，拨我碗里。”说罢再不管文欣是否愿意，只望香甜吃饭的汉伟：“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懂，拨就是‘破’，哪能随便拨呢？”汉伟望了眼文欣，强忍不满应承：“那是。”文欣却望着汤妈妈的饭碗，不好意思动筷。跟汉伟说罢的汤妈妈像知他心思，手起筷落，从他碗里爽快挑起一大筷子面条搁到自己碗里，问文欣：“行了吧？”文欣小声应了，这才开始吃饭，筷子往碗底一抄，一只黄白分明的荷包蛋显露出来，心里顿时一热。
早饭很快吃罢，疲于应付的文欣只望快走，便趁汤氏母女拾掇时小声叫汉伟：“该走了吧？我可还有好多学生作文等着批阅呢！”汉伟却不理他，只狠狠瞅着他弹了烟灰，又扭头向旁边，直到汤氏母女拾掇罢了，才叫擦手的汤妈妈：“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汤妈妈过来好不惊讶道：“咋说走呢？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好，我让敏敏陪你们到后面山上转转，是入冬了，但景色照样好看，连清江城里的人都抽空儿坐火车到这儿游玩呢！不信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汉伟知她说的不假，但文欣的心思他更清楚，所以对汤妈妈颇显真诚地说：“算了。”遂望文欣：“他还有好多作业没批改呢，要说现在当教师也确实不容易。”叫汤妈妈：“不信你问玉敏。”
还用问吗？教师辛苦汤妈妈早从汤玉敏身上感受到了，只是这好事没个结果，心里总不踏实，甚至觉得他们这一走，自己的无比渴望便再无踪影，所以便对汉伟颇显为难道：“既是秦校长决意要走，我再挽留也是多余，只是他们……”突然把话停了，望了文欣、汤玉敏，再望汉伟。汉伟知她想要什么，更知她怎么也要不到。因这个决定权在于文欣，而文欣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却又不能，也不忍就这么对她道破。汤妈妈那近似企望的双眼越是望他，他越是感到左右为难，为难得像自己欠她太多人情，为难得连汤妈妈那企望的双眼都不敢面对，无奈得只好本能地调换了坐姿，磕磕绊绊地把这个难题撂给文欣：“你看……这事儿……”
汉伟话虽没完，但谁不知他的意思？汤氏母女的目光顿时一齐投向文欣。文欣好不压抑，似乎空气都凝滞了，他想痛斥这一情形的制造者汉伟，但默默想了颇觉不适，只好强忍不满，对汉伟冷冰冰地说：“昨晚我不是已经说了？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
还用问吗？汉伟的脸顿时拉下，汤妈妈看见了，怕他与文欣争论，忙对他笑着替文欣解围：“是的，是的，这事儿弟弟是要考虑，今天就不说了，不过秦校长，今后有空可常来玩啊！”汉伟这才压下了怒气，勉强答应：“啊！”汤妈妈甚感宽慰，又叫低头坐的文欣：“家里没别人，以后星期天就到我家来，我专门拾掇一间屋子，你和玉敏到屋里看书写字也行，坐火车进城玩也行，换下的衣服我给你洗，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另外再炖汤给你补身子。”文欣只点头没敢答应，因为他感觉眼眶早已湿润。
无论汤妈妈多么难舍，文欣兄弟还是告辞走了。只是说来也怪，在汤家时，文欣急着要走，现在真走了，又觉得不舍。照理前面的汉伟骑上了自行车，后面的他就应及时坐上后架，可汉伟要加速赶路了，他却仍没坐到车上，原来在他将上自行车时，总觉得汤家有什么把他狠狠拽住，回头一望，却是汤氏母女仍原地站着目送他们，那么深情，那么专注，特别是汤妈妈。文欣当即走不动了，总觉得临走应该为她们做点儿什么，做什么呢？文欣跟着汉伟的自行车苦苦思考。
骑车的汉伟哪知这些，只当他咋变得慢吞吞的，心里本就对他不满，现在刚好一并发作：“你咋搞的，快上车呀！”文欣却像被他突然提醒，连声叫他：“莫慌！莫慌！”“咦！”汉伟好不奇怪，不由“嗵”地跳下车来，只见文欣朝汤氏母女大步而去。汤妈妈看见，忙迎上他：“孩子，咋了，还有啥事儿？”叫得竟是那么亲切。文欣在她面前站住，望了半天，却小声说：“大娘，没事儿，你快回屋吧，天大冷的。”说罢，扭头就走，汤妈妈要再挽留，眼泪却已夺眶而出。
文欣来到汉伟身边，汉伟只差对他咬牙：“你真是多余。”文欣却没听见似的，急急叫他：“快走，快走！”汉伟哪好再说，只好赌气骑车，文欣“刷”地坐上。那自行车竟骏马也似，驮着他们疾驰而去。眼见要出村子，文欣不由又望汤家，汤妈妈竟还在那儿远远望着他们，像催人泪下的情感雕塑。文欣不敢再望，直觉得看见无数母亲所经历的劳累与苦难，还有永不磨灭的深情与企盼，这其中当然也有九泉之下的自己母亲，眼泪不由夺眶而出：“汤妈妈，对不起……”
汉伟不知文欣这些情感波澜，但却念念不忘说服他答应汤玉敏这门婚事，尤其是刚才文欣特意与汤妈妈道别，更增强了他说服文欣的信心，于是便小心骑着车叫：“文欣，你都看到了，无论汤玉敏还是她们家，各方面确实不错，你要是跟她结了婚，那简直就是掉进蜜糖罐里……”
眼见文欣兄弟越走越远，直到见不到影子，汤妈妈却仍翘首而望，满头头发被风吹乱了。汤玉敏深切理解她此时心情，却怕她久站凉了身体，赶紧过去，轻轻扶她：“妈，我们回去。”汤妈妈像渐渐苏醒，缓缓捋了额前乱发，有气无力与她进屋，“嗵”地跌坐在椅子上。汤玉敏扶她坐好，又倒茶水递给她。汤妈妈愣着望她半天，才勉强接过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叹一口气，两眼直直望汤玉敏：“文欣那孩子确实是个好人，咱家也是绝好条件，可我咋总觉得他不热心呢！”
汤玉敏知道妈妈对文欣印象太深刻，也很想解答她的问题，可当她想着如何答时，自己的心却也乱了，不由生生回答：“您不知道？”汤妈妈生气：“废话！我知道还用问你？”汤玉敏方才清醒，不能这样对待妈妈，便耐心叫她：“妈，您不了解他，我对您也说不清，只能对您说，他确实是一个很难得的人。”汤妈妈一听，像有万般委屈：“那他走就走了，咋还回来叫我回屋？”汤玉敏满脸焦急，脱口而出：“他那是疼您！”汤妈妈顿时委屈得像个孩子，眼泪夺眶而出：“你这一辈子要是有他陪在身边，我和你爸不是死都能闭眼吗？”
文欣听着汉伟劝说，本想耐心给他解释，但汤妈妈翘首而望的影子却老在眼前晃来晃去，这才深深感到自己给她老人家造成了“伤害”。事实也确实如此：汉伟、汤玉敏接受这桩婚事的告吹都无所谓，而汤妈妈作为母亲，盼子女一生幸福的心太迫切，这个现实一时半会儿确实很难接受，可是，不爱的婚姻文欣怎能接受？
无论文欣想得多么痛苦，汉伟依旧喋喋不休：“你说婚姻为的什么，还不是为吃饱穿暖过好日子……”正苦闷的文欣再听不下去，不由脱口打断他的话：“你当我是动物？”汉伟一听，顿时把车闸猛地捏住，自行车“嗤”地停了，文欣“嗵”地跌下车来。几乎与他同时跳下车的汉伟右手扶车把，左手叉腰，偏着头恨恨瞅他：“你说什么？”文欣与他目光相对，但却平静：“我是说我不可能只要求物质享受，我还有理想与追求。”遂埋怨他：“你咋呼什么呀！瞧这路上来来往往的人。”
文欣说罢自顾自往前走，偏着头的汉伟直瞅着他从自己身边过去，才不得不强压怒气，推车撵上与他并行：“你说你咋总是不忘什么理想、追求呢？总是这么折腾自己，难道结婚了就不能追求理想？跟汤老师结婚就不能追求理想？要我说你还就是跟汤老师结婚才能更好地实现理想，因为理想的实现大多是要有经济条件作支撑，而她家恰恰条件优越。”
文欣一听，小声咕叨：“可我就是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汉伟心里冷笑，“哼哼！只怕你想吃天鹅肉吧！”遂一咬牙，“你看这样行吧？”文欣不答，只望满目的村庄、麦苗，“只要你和汤老师结婚，我就想办法把你调到我们学校，再想办法给你转正。”
这个条件对于正竭力寻求出路的文欣来说，不能不说充满难以抵御的诱惑：中心中学是全县闻名的重点中学，规模远远超过秦庄学校不说，而且还能转正，如果文欣只身奋斗，恐怕一生也难达到这个目标。汉伟满以为这一砝码足以矫正文欣心中偏颇的天平，所以说罢不无得意瞅着他心想：“哼哼！我看你还谈什么理想不理想吧！”岂料走了好远，文欣才缓缓收了远望的目光，令汉伟意想不到地热泪盈眶：“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这么关心我的这个问题，当年我跪着求你要去读高中，还有一次又一次征兵、招工、上大学，凭当时你的权力和我的条件，你只稍微热心一点儿，我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那时你在哪里？”
汉伟怎么也想不到文欣问得这么尖锐，尖锐得让他毫无回旋余地，想要骑车便走，再不提这显然毫无希望的事情，却又不死心，只好对他强忍怒气：“文欣，我不想再跟你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你只说跟汤老师的这事咋办？”文欣不无愧疚，但却坚定地说：“请转告汤老师，我对不起她和她妈妈。”汉伟一听，怒目圆睁：“够了！秦文欣，你以为你多了不起是吧？记住，从此我再不管你！”说罢，“啪”地跨上自行车，箭一般向前射去，只留下文欣独自步行。
气恼的汉伟本要回校处理事情，但不知为什么，自行车却把他驮回家里。时至正午，魏莲恰巧端起饭碗，乍听小竹园旁一路响起“扑扑嗒嗒”的自行车声，不由倏地站起，要拔腿去看。推车的汉伟已到门前，只是面色不悦，魏莲吃惊：“你怎么了？”汉伟“啪”地把自行车停了，气冲冲进屋：“还不是为那个混蛋弟弟？”魏莲知是事没办成，当即埋怨：“要说你也是不长记性，说是不管不管，到时候却由不得自己。”汉伟双目对她一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管他这事，他可就要上省城了。”
就在汉伟对魏莲大发脾气时，一路步行的文欣终于回到学校，星期天的空落与寂静更增添了他孤独的心情。照理应当批改桌头那一摞学生作文，可真正面对时，文琬的影子却又萦绕脑际。汤玉敏事件到底跟不跟她说呢？他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结果却仍拿不定主意。
无论个人问题如何纠结于文欣心中，期末统考的时间依旧日渐临近，秦庄学校的一切都被笼罩在挥之不去的“迎战”气氛里：备课、教学，甚至作息时间都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为确保教学先进的大旗不倒，晚办公时，柴育英主持召开可以说是全体教职员工的誓师大会：每个任课教师亲口报出自己所任科目在统考中所取得的名次。尽管柴育英悬赏也似把年终模范教师的评定与统考名次紧密挂钩叫得极响，柴怀安拉拉队员也似表示执行这一标准坚决不变为她呐喊助威，但眼见“保证”将完，包括柴怀安在内，却没一个敢于报出占第一位的，柴育英再看不过去，不由突然叫声：“我就不信恁大个学校竟没一个敢争第一的！”
像被无情揭了短处，无论“保证”过了，还是将要“保证”的，大多低下头去，整个办公室似乎也更加寂静，寂静得正面墙上大时钟秒针的沙沙脚步像每一下都重重踏在每一个人心上，空气也要凝滞。突然一句不大，但却惊雷般的声音将这惊人的寂静彻底击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