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头去，江举文料他定有委屈，不由扭头问距离他们不远的秦为民：“秦书记，怎么回事？”
其实这一切秦为民不仅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对江举文的问题也一样不知底细，之所以没像江举文一样急着过来问文欣，其实是怕耽误开会，本要会后再问，现在江举文却点名问他，只好离座走近文欣：“裘委员没通知你？”文欣知道他问的是裘明义通知自己被确定为标兵的事，正要脱口答“是”，却突然分外干脆地说：“不！通知了。”江举文、秦为民不由一惊，但却都知道：文欣所答不实。秦为民脸一沉将要张嘴说话，指挥长席上正与苏通说话的王铮抬腕看了手表，叫江举文：“小江，时间到了。”江举文应声答了，叫秦为民：“秦书记，回去坐吧！”秦为民只好闭嘴，愤愤地转身而去。江举文叫一旁站得离他近的一名女服务员：“小谭，快给秦文欣同志戴上大红花，再把他引上座位。”
时针指向七时三十分这一每个清泉沟水利工程建设者都永难忘怀的时刻，江举文悄悄抻了他那返城后做的第一件的确良白衬衣，以充分表达对每一个工程建设者崇敬与庄重的步伐来到主席台前，对着麦克风，对着台下千千万万水利战士，还有此起彼伏的清泉山峰朗声宣布：“清江地区清泉沟水利工程竣工典礼暨表彰大会，现在开始！”顿时台下掌声、山上礼炮声同时响起，震耳欲聋。在这震耳欲聋声中，施工里那一个个艰险日子如在眼前，在施工中不幸牺牲、受伤的战友也一个个清晰浮现，多少人止不住热泪直流。
炮声过后，江举文朝台下缓缓挥手，如雷掌声相继停了：“现在请总指挥长王铮书记为工程竣工剪彩！”江举文突然提高声音：
“奏乐！”乐团像蓄势已久，“哗”地奏起催人泪下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乐曲，与乐曲同时而起的，是好多人激动的频繁掌声。乐声与掌声中，大家清楚看见，两个服务员姑娘牵着两朵红花点缀的长长红绸在前，一个左手背后，右手托着红绸铺盖的托盘的服务员姑娘随后，三人步履端庄到主席台前，形态高雅地站住。王铮大步过来，右手稳健操起托盘里的剪刀，左手捏住红绸，剪刀对着红绸正中，“嚓嚓”几下，红绸便一分为二，翩翩而落。
“啊！”台下顿时人群雀跃，欢声如雷。面对这沸腾人群，将剪刀轻轻放入托盘的王铮，像看见清江过去的贫穷和未来的富庶，像听见全地区人民面对哗哗流水哭笑交织的声音，不由热泪盈眶，朝欢呼雀跃的人群热情鼓掌。岂料这像沸油撒盐，掌声欢呼声相继陡涨，江举文又火上加油，到台前高喊：“现在我宣布：开闸放水——”“啊！”人们不由放肆欢呼，放肆站起，放肆宣泄不能自已的激情。与此同时，乐团锦上添花，“哗”地奏起《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在这欢呼与乐曲声中，渠道闸门被“啪”地打开，那蓄势已久的渠水似脱缰骏马，“哗”的一声，顺人类为之开辟的崭新“道路”一泻而前，水珠溅起老高，珍珠也似洒落于渠两旁碧绿的植被上。
这壮丽情景可是只有渠两边和距渠两边较近的人才能看见，而那些距渠远的无缘看见？你别担心，这问题早被我们的工程指挥者预见：为了让所有工程建设者在竣工典礼时尽可能观赏到开闸放水的奇观，王铮亲自出面，从省城请来电子专家，由苏通协助，颇费苦心地在穿山渠道进出口和会场周围安装了高频率、高清晰的音响和视频，所以从闸门被打开那一刻起，渠水一泻而前的图像，一路欢歌的声音，便分别在音响和视频上真实显现。尤其是那“哗哗”水响，与乐团的奏乐融为一体，像一首不朽的空谷绝唱，响在人们心中，催人泪下，令人遐想。渐渐，没人指挥，没人提议，放肆的声音逐渐消失，站起的人相继坐下。因为他们此时，不再要宣泄激情，而是伴随乐声和水响，静静而细细地回首那刻骨铭心的日子。初进清泉山看见的荒凉，施工之初高举钉耙刨土，寒冷刺骨围堰清淤，顶风冒雨挂牵引机运土，夜以继日开山炸石，流血牺牲排除险情。多少回，铁丝扎破他们的手，岩石碰破他们的腿，任务完不成不下班，浑身疼让他们难入睡。面对这无法忍受的劳累与艰辛，面对这无人记起的鲜血和汗水，他们无怨无悔不流泪，因为他们怀有一个最朴实的心愿，那就是引水回家，过安生日子。
今天，今天他们终于成功，终于亲眼看见：清江水跨进千年难迈的清泉山，顺着他们筑就的渠道，一路歌舞进家园……随着这不约而同的回忆与想象展开，全场越来越静，静得只有那扣人心弦的乐声和水响，一下紧似一下撞击每一个人的心扉。渐渐地，有人泪水湿了眼睛，有人低下头，有人一只胳膊肘拄着膝盖，好用手遮住热泪流淌的面庞，有不少姑娘悄悄掏出心爱的手绢，悄悄揩去脸上泪水，更有低低抽泣声，不时出现在某一个地方……面对此情此景，主席台上每一个人无不被深深感染，王铮默默回了座位，缓缓低头。江举文不忍再宣布进行下一个程序，步履沉重走到王铮身边站住，直到王铮顾及会议时间，陡地站起，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对一脸不解的他指了指腕上手表，江举文才会意，来到台前，乐队停了演奏，面对静若止水的会场，他大声宣布：“下面请总指挥长王铮为清泉沟水利工程标兵颁奖！”
如潮掌声与欢快激越的《骏马奔腾保边疆》乐声不约而同“哗”地响起，王铮含笑与两个手捧奖品的服务员姑娘从主席台两侧相对来到台前，江举文以相等速度公布标兵姓名，每公布一人，被公布者便离座到台前站好，人到齐了，王铮依次颁奖，每次颁奖前，总与获奖者亲切握手。每一个标兵所获的奖品是：一条洁白并印有鲜红“奖”字的毛巾，一张大红奖状。价值不高，但意义却大，获奖者谁不分外珍惜？
颁奖在热烈掌声中结束，江举文似意犹未尽，竟兴致勃勃从台后取来相机，对全体标兵“咔嚓”一声，但见镁光灯一闪，群模英姿便尽收照相机里。
颁奖、获奖的相继回到原位，江举文搁了相机回到台前，微笑着朝演奏正紧的乐团和仍在鼓掌的台下示意停止，会场这才勉强静了。江举文赶紧宣布：“现在请总指挥长王铮为大会作总结报告！”“哗——”刚停的掌声又如潮涌起，王铮健步来到台前，也不落座，满面笑容朝台下鼓掌，深情叫声：“同志们，父老乡亲们。”掌声顿息，王铮陡然面色凝重：“值此清泉沟水利工程竣工典礼暨表彰大会之时，请允许我以一个革命老战士的名义，并代表清江地区人民郑重提议：全体起立，为二期穿山排险中壮烈牺牲的共产党员许有猛同志默哀三分钟。”
这话是号召？是呼唤？不！是血肉交融的情感凝聚。那千千万万终日承受着人类最繁重体力劳动的人听罢这一提议，竟像一支经过特别训练的铁军，不约而同“刷”地站起，随沉重转身面向许有猛遗像的王铮缓缓低头，偌大的会场顿时静得只听见手表走动的“嚓嚓”之声。群峰垂首，千谷屏息，随人们一起共同哀悼一个最平凡的农民。想到施工中许有猛生龙活虎，工程竣工却不能同自己一起回家，被永远留在这清泉山里，好多人禁不住流下伤心的泪水，尤其是文欣、旺子，还有许有猛同村的其他乡亲。
默哀结束，王铮缓缓转身面向台下，江举文用低沉的声音宣布：“请大家坐下。”人们缓缓落座。王铮正要讲话，江举文过来指着主席台小声叫他：“王书记，请坐。”王铮像没在意，机械地过去坐下，缓缓掏出手绢揩了眼睛，这才沉重地对台下那一片注视他的人说：“父老乡亲们，关于许有猛同志身后之事，借今天的机会，我要向大家宣布三件事：一、省政府已批准许有猛同志为革命烈士，其坟墓我们将重新修缮，碑文也将重新撰写。二、地委决定：为许有猛烈士一双儿女安排工作，其中他儿子将作为地区水利局职工安排在清泉沟水利管理处，以继承他父亲生前的水利事业。
三、许有猛牺牲时身上仅有的两件遗物——一本党费证和未抽完的半截自制卷烟，将作为许有猛烈士一生清贫但品德高尚和清江人民大兴水利建设的见证，收藏至地区博物馆里，以供后人缅怀。”
台下那一双双沉痛的眼睛清楚看见，王铮说着乍像很累，要换一口气似的闭嘴，又颇不显眼地掏出手绢揩了眼睛，才沉重而冷静地说：“许有猛同志牺牲后，我向地委作了检讨，并作出要将这一事故向全工地公布，以增强大家安全意识的决定。当时不少同志劝我还是尽量缩小知情面，以免动摇人心，我没同意，而是大张旗鼓公开。因为我们共产党人襟怀坦荡，我们的水利建设是民心工程，而且水利工程也是一场激烈战斗，流血牺牲在所难免，无须藏着掖着。清泉沟这样一个动员十万之众，施工条件险要、恶劣的庞大工程，结果只牺牲了许有猛烈士一人，恰恰说明：我们安全施工抓得很紧，安全措施切实可行，我当时力主将许有猛的牺牲公之于众的决定也是正确的。”
人们明显听见，王铮说着说着不由提高声音：“我这样说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就许有猛的牺牲为自己辩解，或者是许有猛牺牲我不痛心。”王铮声音一抖，要接着说，苏通乍从后面座位上来到他身边，将他轻轻一拽，王铮望着他只好闭嘴，苏通弯腰凑近话筒：“我插句话，许有猛同志刚牺牲的那几天，地委其他领导都知道，王书记一提起这事就难过，总是说他对不起许有猛同志，并反复指示，要安排好许有猛同志的家属。”
苏通讲罢退下。“关于许有猛同志的事今天就讲到这里。”王铮颇显费力地说了这句，突然无限深情道，“现在我要说的，就是真诚地希望大会一结束，各位早些回家与大人孩子团聚……”“哗哗哗——”陡起的潮水般掌声冲破刚才压抑的沉痛，打断王铮激动的话语。片刻之后他才又激情洋溢地说：“苦也好，险也罢，我们的工程到底竣工了，因此我代表清江地委，清江人民、清江地区的后代子孙真诚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用血汗铸就清泉沟水利工程，你们是真正坚强的，永远不应该被忘记的没有军籍的战士！”
台下掌声又起，掌声中，不少人又饱含热泪。面对他们，面对莽莽清泉山，面对台下正欢快奔流的清澈江水，昨天的贫穷，今天的奋斗，明天的幸福，像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王铮直觉得有好多话要对台下父老乡亲说，岂料热泪又要涌出眼窝，只好草草喊出：“我宣布：清泉沟水利工程竣工典礼暨表彰大会现在结束，祝各位回家一路走好！”
“我们走在大路上……”王铮话音一落，乐团便奏出振奋人心的乐曲。大会结束，清泉沟工地回家忙的帷幕拉开：晚上的清泉沟营地忙碌、激情，离家近，车方便的，午饭后便迫不及待清点东西装车回家；下午东西没装完，或车刚调来的，现在正加紧装车，一俟装完就走。没找到汽车的，就把东西堆在板车上，准备结伴连夜回家，因为晚上温度适宜。至于家在百里之外的，便从下午开始忙着请车、装点东西、做好一应准备，俟次日凌晨便启程回家。离家久了，谁不归心似箭？
此时的秦为民寝室却与众多营地完全相反：文欣、秦为民虽是相对而坐，但表情却迥然不同。文欣希望请他来的秦为民早些开口说话（因为他还有好多工作要做），但秦为民这个以心直口快著称的山东汉子这时偏一反常态金口难开，望着“沉溺”于抽烟的他，文欣眼前不由闪现出大会结束后，他和裘明义对自己截然不同的情景：
大会结束回来，文欣回到自己门前正要开门，乍见裘明义突然也到他自己门前开门，出于礼貌，文欣想主动与他说话，开门的裘明义却狠狠瞥他一眼，像被强人撵着，“哧啦”开门，便奔进屋，一点儿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想到裘明义那阴冷的一瞥，文欣仍不由“不寒而栗”。
下午团部“善后”短会结束，秦为民要文欣晚饭后到他房间去。说实话，从那时起，文欣的心情就没平静，因为他感觉，这绝对与自己面临的去向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