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文欣家乡迷人的田园风光里，却也正藏着不和谐模样：魏莲和“师爷”、阮淑琴的焦虑、不满与窃窃私语。
为了不受过往行人干扰和防备说话被门前吃饭乘凉的左邻右舍听见，他们依旧心照不宣来到他们特有的私话场地——“师爷”门前那全村唯一大堰的埂上。坐在这里，虽是再看不到夏日里绽放的荷花，听不见“咕哇”蛙唱，但那满塘依旧碧绿的如伞荷叶、相互追逐的鱼儿不小心偶尔撞上水面的荷杆，惹得荷叶“啪啪”作响，却也为他们营造出幽雅时光。只是心情郁闷的魏莲无心顾及，右手习惯性地在怀里孩子那本无蚊子的脸上挥一下，对似乎像她一样郁闷的“师爷”、阮淑琴咕叨：“真没想到，那个死鬼文欣这次还是混出来了。”
看丈夫脸色行事是阮淑琴自打跟了“师爷”就养成的习惯，听了魏莲咕叨，她当然又一如既往问魏莲：“这消息可靠吧？”“咋不可靠？”魏莲像满腹委屈遇到知心人，“你不知道，我在管理区开会，那沈跃前（因为恨而不称沈书记）给我报喜：魏莲，你小叔子这次可能要被招工到清泉沟工程管理处了。”阮淑琴一听，好不羡慕，突然插话：“那你们秦家可又多了一个拿工资的。”“我才不稀罕呢！”魏莲不知是对她不满，还是对文欣要被招工不满，脱口反驳阮淑琴。“师爷”看见，赶紧瞅着阮淑琴叫魏莲：“你莫理她，她就老是敲锣打到鼓面上——好岔板。”阮淑琴听了，却并无不满，只随手将被风吹在满月般脸上的几缕头发往上轻轻一捋，对魏莲无可奈何地说：“那没办法呀！这又不是那回别人给他说媒，咱生办法给他打破，这招工咱够不到哇！”
“师爷”深知魏莲现在害的正是这够不到的心病，偏这阮淑琴不识眼色，把它道破，要再说她，却觉不适，只好暗暗瞥了她，安慰魏莲：“要我说你也莫太担心，因为历来多少事成了才算定，没成那还是六月天上的云，或许下雨，或许还被风吹散呢！”
就在“师爷”的话音刚落时，文欣入选总指挥部标兵的提议被平原团团部一致通过。这可让小翟颇感焦急，这倒并不是他在乎标兵这个只能获得精神奖励的称号，而是他知道，当了标兵，其实就等于成了未来管理处的一名职工。当他的思维定格在这个焦点上时，不由抹了脸上不知怎么冒出的汗水，把会议正式开始时就从裘明义躺椅扶手上拿下的那只胳膊，又悄悄搭上原来的位置，轻轻晃动裘明义那自从会议开始便没再晃动的躺椅。虽然不得不表决了选举结果，但心中却颇显不满，并且一直盘算如何改变局面的裘明义像顿时来了勇气与灵感，一扫一贯的深不可测，倏地坐起，并趁势用胳膊把小翟悄悄晃动躺椅的手使劲挤下，叫以为选举结束，正暗自如释重负的大家：“都莫松劲呀！再选一个嘛！单科长说了，可以报两个名额以供选择。”
这话真让大家颇感不可思议，因为会议一开始，他便亲口说选一个标兵，现在怎么又可以报两个名额以供选择？
对裘明义的话最感惊诧的其实是秦为民，因他深深知道，裘明义之所以这样，不过是对文欣被选上标兵心存芥蒂，并力图扶起根本不该扶的小翟而已。他不由蹙眉望正密切注视会场反应的裘明义，要张嘴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却像吞了蜈蚣般又强咽下去，只脸上留下强烈不满。
裘明义见他的提议没人反对，也没人按他的提议继续选举，会议竟然冷场，便异常镇定道：“我提议小翟为总指挥部标兵，因为是他和小秦一起让我们团的宣传工作名列前茅的，同时……”裘明义突然像没了话说般停顿一下，才像拉家常般说：“小翟聪明能干，又是社直人员，请大家发表发表意见。”
如果说裘明义刚才的提议让会议冷场，那么他现在的这番话简直是让全场寂静下来，这不仅因为大家对他的提议和解释感到不解，而且小翟的工作确实不能与文欣相比，更没资格像文欣一样被评为标兵，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在这两难境地，你说谁能在短暂之中作出抉择，响应裘明义的提议？虽然在这些人心中，他裘明义是身居要职。
但事实总是出人意料，就在大家左思右想自己，或观察别人怎么对待裘明义的提议时，居然有人打破全场难捺的寂静：“我同意裘委员的提议。”这声音真像一粒石子击入平静湖面，人们赶紧循声望去，原来是挨小翟坐的如湖面一般恬静的蔡永华。有人不由暗中面面相觑，像问对方：“怎么办？”“还用犹豫吗？”面面相觑中有人像从对方脸上找到了答案，先后参差不齐举手表决，但他们一个共同之处却谁都看得清楚：没有选举文欣那么热情。
绝非时间巧合，平原团评标选模结束，竣工大会便开始了。这又是一个让所有清泉沟工程建设者感觉像过年似的日子。一大早，各单位便排着巨龙也似队伍，从漫山遍野向会场而去，沿途面对那灿烂朝阳拥抱的清泉山，星罗棋布于漫山遍野的蒙古包式的工棚，血汗孕育的巨龙般大渠，路边草尖上挂的未及散落的珍珠般露珠，人们的心中无不涌动无尽的愉悦与不舍。是啊！在那一个个惊天动地、挥汗如雨的日子里，正是这美好的大自然和神奇的清泉山给了他们勇敢，又像忠诚的伴侣，与他们一起感受辛苦与劳累，分享欢乐与忧愁，直到取得今天骄人的成功。只是竣工大会过后，无论你对这里的山水情感多深，对那感人肺腑的火红日子，还有刻骨铭心的“战友”情谊多么不舍，但却都要弃之而去，谁心中不涌动阵阵波澜？
无论此刻的漫山遍野涌动着多么势不可当的铁流、悱恻缠绵的情感，大会会场都像热情好客的主人，正翘首以待他们的到来。这是施工中不知流了多少血汗的穿山出口，由苏通设计，江举文指挥百余名工人苦战两个日夜搭建的主席台就跨渠而坐在出口二十余米外的泄洪闸旁，背后山峰巍峨、岩壁陡峭，前面一片开阔地、群嶂环抱，更有穿山而出的大渠独具匠心，将那片开阔地一分为二。
大会会场之所以设在这里，是因为主席台背后的山峰、岩壁，既像固若金汤的城墙护卫着会场，又像庄严典雅的背景将全场映衬，而前面那一片开阔地，恰像情深义重的清泉山，已特意为这些建设者精心打造了天然会场。除此之外，在这漫无边际的清泉山中，再没有一个可供开竣工大会的会场。这不只因为那一片开阔地可容纳这“成千上万”，关键是穿山出口恰在这里，大渠又在开阔地中间，会中可见开闸放水这企盼已久的亘古奇观。
这里没有树荫可以遮挡“秋老虎”的炎热，所以会议时间定为七时三十分，当那一道道铁流伴着周围电杆上高音喇叭里激情洋溢的音乐涌入会场，被着装齐整的公安干警相继妥当安排在各自位置上后，大会主持人江举文手拿一页纸健步来到主席台，喇叭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现在，”江举文深情望了台下那人的海洋，两手捧起那页纸，像捧累累硕果，大声宣布，“请各位标兵到台上来！”
江举文说罢，依次叫各位标兵的姓名，被叫到的，自是不分男女老壮，都穿着节日般整洁的服装，以他们自认为最恰当的姿势和步伐，在阵阵如潮的掌声中，在成千上万双羡慕的目光下，从不同的地方朝主席台健步而去。唯与蔡永华并排坐在文欣和裘明义身后的小翟却像视而不见，用手将正全神贯注于主席台的蔡永华轻轻一碰，蔡永华不无惊讶，扭头望他。“你说，一会儿我和秦文欣到底谁会上主席台去？”小翟像稚气未脱的孩子，满脸自负，笑着问她。不知为什么，随着时间推移，接触日久，蔡永华越来越觉得小翟与文欣简直不可比拟，至于什么不可比拟，她自己也说不具体，只是模糊觉得：文欣是一棵青松，小翟却是小草；文欣是一尊雕塑，小翟则是一幅漫画。以至于两人的影子总在她心中碰撞，越碰撞文欣越高大，小翟越渺小，越碰撞，文欣越让她心动，小翟却越让她厌恶，不觉竟要走近文欣，疏远小翟。现在面对他问自己的模样，竟觉得他是那么可怜，那么猥琐，正不知怎么答他！乍听台上江举文叫：“平原团，秦文欣。”蔡永华清楚看见，小翟那稚气而自负的笑脸顿时一沉。
江举文叫的文欣，却不像此前被叫的别人——倏地站起大步上台，而是毫无反应。这可让和蔡永华一样正对主席台全神贯注的人们不得不大吃一惊。因为今天非比寻常呀！莫看江举文人在主席台上，却像看见台下那如海人群中的每一个人的神情，不由眉头一蹙，对台下人群的重复叫声明显高了一倍：“平原团，秦文欣！”仍无人答。“咦！怎么回事？”不由心里嘀咕，只好回头叫也正在团首长席位上一脸不解的秦为民：“秦书记，这是怎么回事？”秦为民像被别人夺了先进，竟脱口冲他说：“我哪知道？”江举文不忍为难他，只好对台下火急急反复：“秦文欣，请速到主席台上来，秦文欣……”
其实江举文头一声叫，不仅被与裘明义并排坐着，正凭膝疾写的文欣听得真切，而且久压心里的石头也“扑通”落地：“标兵被评上了，那招工也自是一锤定音。啊！我的理想……”文欣心里激动，但却不能像别人那样健步上台，因为他担负有裘明义指派的特别任务——记载全团到会情况。说这任务特别，不过是他裘明义特别交办而已，这工作其实当在会后，可他文欣能不听裘明义的？只好像战地采访——就地加紧工作。江举文叫第一声时，激动的他便不由停笔，望裘明义，像急切问：“裘委员，我可以走了吗？”裘明义却“入定”也似毫无反应，文欣只好悄悄探头，向裘明义那边坐的秦家旺目光求助，秦家旺看见，却像正行使最庄严的使命：一丝不苟抽烟，跟裘明义一样毫无反应。文欣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乍听江举文反复叫他，而且叫得是那么着急，不由怯怯叫裘明义：“裘委员，您听……那……我去了啊！”说罢顺便瞟秦家旺一眼，指望他在这节骨眼儿上给自己解围，岂料他仍像刚才冷漠抽烟。正无助时，裘明义不知怎么挤出一声“嗯”来，文欣这才如遇大赦，迫不及待朝主席台去。
望着朝主席台去的文欣，脸色阴沉的小翟不由一把拽住蔡永华一只绵软小手，暗暗猛摇：“你说，怎么会是秦文欣呢？”蔡永华不由冷冷望他：依旧是一张年轻俊俏得孩子似的小脸，但觉得分外陌生，不由心里只恨：“你呀，你呀！咋总是那么幼稚、愚蠢，哪能与秦文欣相比？”也像他暗暗用劲，将被他紧紧拽住的手挣了出来。小翟如痴如醉，摇摇小脑袋眨眨小眼，兀自念叨：“今天是竣工典礼吗？”放眼一望，真个是红旗如云人如海，不由自己小声回答：“是的，今天是竣工典礼。”
平原团作为“尖刀团”，会场位置距主席台本就不远，又兼文欣听江举文叫得焦急，步子甚快，所以须臾便到了主席台上，这才看见：偌大的主席台已是满满当当、齐齐崭崭，左面坐的是总指挥部领导和各团指挥长，右面是江举文从地区文工团精心挑来的庞大乐团，在指挥长与乐团之间的主席台正中端坐的，是胸佩大红花屈指可数的总指挥部标兵。他们背后，巨大猩红鸭绒幔背景将整个舞台装扮得一派喜庆，布幔正中悬挂着毛主席画像，画像左右分别向外倾斜悬挂数量相等的五星红旗，在这些下面正中挨布幔处有一朱红方桌，桌正中有一镜框，镜框里嵌着许有猛遗像！遗像左右各书一联，上联为：生本有日，却劳苦饱尝，功利无求。下联为：死虽无期，但山水不忘，有口皆碑。横批为：永垂不朽。而主席台上方悬挂的“清泉沟水利工程竣工典礼暨表彰大会”的巨大横幅，则把这一切映衬得那么庄严辉煌、振奋人心。
见文欣上来，江举文大步迎去：“小秦，你怎么才来？”文欣猝然停步：“我……”要说了原委，却又当即闭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