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钟师傅热情招呼小尤:“哟!小尤,今天来得早哇!”小尤慌忙停好邮车,“今天的任务重,不早不行啦!”医疗室里的臧医生听见,也出门招呼他:“快屋里坐,喝点儿水。”
小尤停好邮车,麻利地捡起邮车左边邮包里的一沓报纸给臧医生拿去:“老人家,我们生就一个跑腿的,哪有工夫坐啊?”臧医生接过报纸:“今天没别的吧?”小尤转身朝邮车走:“有有。”到邮车旁打开邮车右边的邮包,拿出一张邮单给臧医生:“文琬的。”“还是城里的姑娘好哇!”臧医生接过邮单随便看了,就要进屋,小尤却叫他:“哎!还没签收呢!”将签单递给他。“啊!险些忘了。”臧医生接过,郑重签了字。
因为秋老虎没走,所以晴天的晚上仍然热。沈跃前洗了澡,还像以前,衔着烟,提着椅子,到稻场歇凉。他身后跟的,自然是栾发庭、钟师傅两个忠实伙伴。三人迎风坐下,正要扯个话题,文欣乍拎个板凳匆匆过来。栾发庭惊讶:“咦!你今晚不是要赶写材料吗?”文欣把凳子放下坐了:“玩一会儿大脑清醒些。”
几个人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天南海北的谈论:从陈永贵当副总理接见外宾,到毛主席可能要选华国锋为接班人;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推荐选拔上大学。多少惊讶、多少争论、多少感慨,都在他们的争争讲讲中似水流过。眼见乘凉的渐次离去,沈跃前不由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啊!好困。”遂问文欣他们:“我想回去休息了,你们呢?”文欣对栾发庭、钟师傅说:“我还想坐会儿。”栾发庭、钟师傅一起答应:“那我们陪你。”
沈跃前拎着椅子独自走了,文欣心不在焉地与栾发庭、钟师傅随便聊了几句,就问:“我要回去写材料了,你们呢?”栾发庭不由埋怨他:“似这样你刚才还不如跟沈书记一道回去。”钟师傅也不满意:“我们还要再坐一会儿,反正回去也睡不着。”
文欣只好告辞。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钟师傅忽然凑近栾发庭:“小秦今晚像有心事。”栾发庭收回注视文欣的目光,像不耐烦:“哎呀!大凡文人都是这样,阴阳怪气的,有啥奇怪?”钟师傅不吱声。
文琬、彭秀玉早躺进各自的蚊帐看书,可文琬一反常态,不时起来,不是擦手,就是倒水,像有做不完的事,惹得彭秀玉不得安静,把书扣在隆起的胸上,冷冷问她:“你今晚有心事?”文琬放下刚倒了水的茶缸,瞥她一眼:“鬼精灵,一时睡不着,有啥心事?”钻进蚊帐。
见她躺下拿起书看,彭秀玉才拿起扣在胸脯上的书,屋里顿时寂静下来。可不一会儿,文琬又小声问彭秀玉,“你说沈书记他们这会儿在干什么?”彭秀玉停了看刚捞起头绪的书,片刻,又把书轻轻扣在胸上,冷冷问她:“我说你到底是问沈书记呀,还是问别人?”文琬一怔,慌忙平静:“你说我不是问沈书记,还能问谁?”彭秀玉不便道出她心中秘密,无奈又拿起书:“我进屋时见沈书记拎着椅子到稻场上歇凉去了。”
沈跃前一路回来,想到他“早出晚归抢凉快、正午前后避高温”的施工方案不仅保障了工程进度,而且还受到县指挥部的大力表扬,并在全工地推广,眼见天气渐凉,施工进入秋季阶段,不觉心情舒畅,进屋放下椅子,掀开蚊帐,拿起扇子,赶着蚊帐里的蚊子,哼着豫剧《朝阳沟》中栓保的一段唱腔:“咱两个在学校……”
一句还没唱完,就听门口轻轻一问:“沈书记,今晚这么高兴?”沈跃前一怔,停了扇子,回头一望,原来是文欣正对他微笑,便把扇子扔在床上,转身问他:“你咋也回来了?”文欣不无神秘:“有事找您。”沈跃前像有某种预感,显得紧张,小声问:“啥事?”
文欣转身到门口左右望了,见并无别人,从容回到桌前,自裤兜里掏出一只崭新而精致的小方盒,微笑着递给他。“啥呀?”沈跃前的心怦怦直跳,瞅着小方盒,却不忙接。文欣又朝他一递:“打开看看。”沈跃前怕被别人抢走似的,一把把小方盒抓在手里,心里直说:“老天爷,千万莫是真的啊!”暗暗咬牙打开一看,一块熠熠闪光的手表像变魔术般出现在面前,不由脱口而叫:“呀!夜光表!”文欣忙提醒他:“小声些。”沈跃前的脖儿一缩,俏皮一笑,伸手捋下原来的旧表,拿出新表戴上,左右一晃,喜不自胜:“这下可不用再戴我那‘拍拍打’了。”文欣指着表盒叫他:“发票在里面。”“啊!好!”沈跃前瞟一眼空了的表盒答了,指着文欣身边的椅子叫他,“快请坐。”
两人相对坐了,文欣问沈跃前:“不知沈书记是否满意?”沈跃前把腕上亮闪闪的表朝他一伸,故作生气:“开始你说,我当是玩笑,没想到你当真买了,恁好的手表,我咋不满意?”文欣淡淡笑道:“只要沈书记满意,那我就不打扰了,希望沈书记也能让我满意。”沈跃前知他意思,满脸感激:“你放心,上大学的事包在我身上。”
转眼重阳节将到,天高云淡,艳阳高照,水库两岸,山花烂漫,引得无数蝴蝶绕花飞舞,五光十色,遮天盖地,令观者无不对那不知从哪儿竞相飞来、越聚越多的蝴蝶百思不解:是迷恋花色,还是其他什么征兆?
虽然这史无前例的亘古奇观正在水库两岸悄无声息地发生,虽然这一切距正忘我地建设这个水库的英勇的民工们不过咫尺,但这些成千上万的建设者对此却一无所知。在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他们正你追我赶,喝声不断,以实际行动展开县指挥部发起的“秋季大反攻”。
文欣却与众不同地拿着稿纸,满面是汗地一步跨进平原公社指挥部办公室里。臧医生听见响动,忙从里面的医疗室出来,一见是文欣,好不惊讶:“小秦,工地上正忙,你咋回来了?”文欣朝他一扬手里的稿纸,朝已改做播音室的原集体宿舍匆匆而去:“特殊任务。”臧医生好奇:“小秦,我看是啥特殊任务?”文欣猝然停步,把手里的稿纸递给他。臧医生接过,凑到眼前一看,首行标题赫然眼前:《关于掀起秋季大反攻高潮告全体民工书》,哪顾看下文,拿下稿纸,奇怪地问文欣:“你下午一直在工地上,啥时写的这?”文欣若无其事:“就在工地上写的。”臧医生愣怕耽误他的时间,把稿纸还给他:“那快去广播,但愿年底早些竣工,好回家过年。”
文欣几乎是抓过稿纸,像迎接一场火热的战斗,走进播音室,在播音桌前庄重坐下,铺开稿纸,扶好话筒,一切准备就绪,像每次播音前那样,“啪!”打开收音机,顿时怔住——收音机一反常态,既不播送文艺节目,也不播送新闻,而是像年初周总理逝世时的异常沉痛的声音:
“……伟大的领袖毛泽东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时×分在北京逝世……”
文欣当自己听错了,猛地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到最大,仍是播音员那令人肝胆俱裂的沉痛声音。文欣顿时呆若木鸡,死死盯着正常工作的收音机,眼泪簌簌而落。
片刻过后,文欣才从极度的悲痛中醒来,再顾不得播送《告全体民工书》,噙着热泪,将噩耗播放出去,工地上的热火朝天像急刹车戛然而止。憨厚淳朴而又勤劳勇敢的民工们,握着各自听到噩耗时的工具,猝然停在各自的施工现场,像失去父母的可怜孩子,嘤嘤而哭。打着赤膊、手扶装着满满一车土的板车的老模范许有猛忽然对响着沉痛声音的喇叭号啕大哭:“毛主席,您不能丢下我们走哇!”像喊出了人们共同的伤悲,好些民工也控制不住悲痛的情感,像他一样,朝沉痛响着的高音喇叭哭着大叫:“毛主席呀!”“毛主席!”
噩耗传遍全国各地,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身份,无论白发苍苍,还是牙牙学语,无不在毛主席的画像前痛哭失声。
一缕又一缕黑布套上一幅又一幅毛主席画像,一只又一只不同的胳膊戴上一个又一个相同的黑袖箍。面对毛主席慈祥的画像,人们像骤然失去家庭主人般而迷茫、惆怅:担忧国家乃至个人的前途和命运。
高山垂首,江河洒泪。整个中国乌云滚滚,一片悲声,千声万声汇成一声:“毛主席!我们不能没有您……”
想到父亲遗憾而死时的长吁短叹,想到母亲病危,魏莲刁蛮,想到自幼理想远大却历尽坎坷,至今一事无成,想到没有依靠的将来的前程,文欣突然觉得毛主席这一逝世,自己简直成了雪上加霜的孤儿,不由又对着收音机泣不成声。臧医生跌跌撞撞进来看见,像文欣还不知道毛主席逝世的噩耗般老泪纵横叫他:“小秦,毛主席……”再说不下去。文欣怕他因过度悲伤而跌倒,倏地站起,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臧医生!”老少二人相拥而泣。
哭声遍地的工地人群里,汗水、泪水、灰尘混合在一起。原来英勇十足、此时却蓬头垢面的欧阳娜,像一头被疯狂追击的小鹿,再听不下去喇叭反复播送的哀乐,泪如泉涌,冲出人群,跑回自己的办公室,飞快拿出纸笔,剧烈耸动着双肩,伏案而写。
与臧医生相拥而泣的文欣乍想起老人患有高血压,再这样悲伤下去肯定有危险,忙两手紧扶,含泪劝他:“臧医生,您老身体不好,别再哭了。”臧医生哭着问他:“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去了,你说,我这大把年纪,还活着啥益?”说罢又像小孩呜呜而哭。文欣忍不住也随他哭着,竭力将他搀回医疗室,帮他躺上病床,出来到厨房里,对两肘拄膝,双手捧头,对着灶膛默默流泪的钟师傅交代了,再不顾还没播送的稿件,跨出门去。钟师傅料他要上工地,忙抹把眼泪,撵出门叫他:“小秦。”文欣猝然停步,回头望他。钟师傅指着播音室问:“你走了,那里咋办?”文欣知他是说仍在播音的收音机,冷冷道:“由它去吧!”
离开钟师傅,文欣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乍觉一股熟悉气息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原来已到欧阳娜的办公室里。只见欧阳娜像钟师傅刚才那样双肘拄桌,双手捧头,眼泪汪汪。两肘之间的笔记本上,几行墨迹未干的字已被泪水浸湿。
欧阳娜像不知文欣进来,动也不动,文欣也不吱声,只从她两肘间拿出笔记本一看,原来那几行被泪水浸湿的是她刚写的诗:
老人,
就这样逝去——
默默无语,
安然无挂。
可是,
他儿女们的一切
是否还有保障——
衣服、粮食、工作、理想……
“小娜,你知道吗?”文欣忍住悲痛,第一次像李康实一样叫她,“你道出了每一个炎黄子孙的忧虑。”
是有感于文欣的第一次亲昵称呼,还是悲痛的情怀要向人倾诉,欧阳娜第一次忘却因文琬来工地自己就对文欣咬牙筑起的坚固怨艾,拿下拄在桌上的双肘,指着靠墙他每来必坐的椅子温和叫他:“你坐,我有话对你说。”
文欣顺从坐下,欧阳娜定定瞅他,直瞅得文欣不好意思地低头才问:“文欣,你知道我的家境吗?”文欣当然不知,对她轻轻摇头。欧阳娜满面凄楚,像回忆刻骨铭心的往事,对文欣娓娓诉说: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原本一家四人幸福美满,可就在我加入少先队那年,一场致命的灾难击碎了我家的幸福:身为炼钢工人的爸爸,因钢炉爆炸,被喷炉而出的沸腾钢水熔为灰烬。妈妈领着我和妹妹哭得死去活来,最后不得不和爸爸的单位一起,对着爸爸的遗像与他告别。从此,爸爸再不能送刚入学的妹妹上学。为了让无力从极度悲伤中自拔的当纺织工人的妈妈多休息,我每天主动带妹妹上学回家。可是没爸的孩子总受伙伴们欺负,为让妹妹幼稚的心灵少受伤害,每当大孩子们欺负我们时,我总是紧紧护着噤若寒蝉的妹妹。即使这样,该死的厄运仍不放过我们——就在爸爸离开我们刚满百日那天,天真烂漫的妹妹不幸得了小儿麻痹症,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爸爸的单位念我们母女艰难,倾力相助。好心的医生虽然挽回了妹妹的生命,可我那可爱的妹妹从此却只能与轮椅相伴。”
欧阳娜说到这儿,再控制不住自己,突然大叫一声:“我可怜的妹妹呀!”失声痛哭。
文欣从未见过像法官一样坚强自信的她这么悲痛欲绝,心灵被强烈震撼,泪水夺眶而出,忙到她身边,手扶她剧烈耸动的两肩:“小娜,别哭,别哭好吗?”劝了半天,欧阳娜才停了哭,用手绢揩了眼泪,叫文欣:“你坐下,我还有话说。”
文欣只好回到座位坐下,欧阳娜强忍哽咽:“因为是一名插队落户入党的共产党员,所以虽然爸爸不在人世,妹妹残疾,但我仍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扎根农村一辈子。可不久前,爸爸的单位给公社来函,说妈妈患了肺结核,要求公社尽快让我回城,公社领导问我:是回城读书,还是当工人?我当然想读书,就直言不讳说了自己的意愿。又想到读书的名额毕竟有限,我又表示,只要能回去照顾妈妈和妹妹,读书、当工人,我听从组织安排。可是文欣,你知道吗?”欧阳娜问:“我是真想读书,你说公社领导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文欣不假思索安慰她:“你政治条件优越,家庭条件特殊,又有你爸爸的单位帮助,公社领导肯定会满足你的意愿。”欧阳娜虽然觉得他说得有理,但是仍问:“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世,对我上大学有冒影响?”文欣觉得她过于忧虑,叫她:“别太敏感好吗?”
与毛主席的遗体告别仪式,是举国上下同时进行的。满冲水库工地的告别地点是在一个宽大平坦的土场上:临时搭建的舞台正中悬挂着佩戴黑纱的毛主席画像,画像左右是鲜红的旗帜,前面两侧摆满花圈。其中那两个苍松翠柏的花圈,是文欣、欧阳娜、许有猛合伙精制而成。台口上方高高悬挂的是白纸黑字的巨幅横标:“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台口左右的台柱上各挂一只高音喇叭,正响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的哀乐,哀乐声下,黑压压的民工默默低头,嘤嘤哭泣,全场一片悲戚。忽然哀乐停止,喇叭里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沉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