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汉伟又小声叫秦耀先:“爸,我是专门回来看你的。”“唉!”秦耀先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相信,又高一声低一声长吁短叹,恰似胸有沉冤不得伸诉,听来令人震颤、心寒。
汉伟回家务农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全村,种种议论此起彼伏:“你说这个汉伟,人怪聪明,读了十几年书,咋就空手回来当农民了呢?”
“你知道啥?听说他在学校搞派性组织,打死打伤好些人,是被学校开除的呢!”“你瞧好吧!他没有工作,家里又穷,恐怕将来连个媳妇都娶不到。”“这下秦耀先可再没指望了。”
这些话像一阵风,很快吹进汉伟耳朵里,又像一把把尖刀,直刺他的心窝。再看面临的困境,他恨不得一死了之,但想到魏莲,想到魏莲那些温暖的话,他又觉得前面还有光明。
汉伟终于像一个地道的农民下地干活了,不信你看他:剪去了学生头,穿起旧衣,戴上旧帽,腰里系根草绳,手执牛鞭犁地,那么坦然,那么熟练。如果从背后看,谁知道他竟是刚从学校回来的秦汉伟?人们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并接受了他,即使是潘大炮、仇仁海的嫡系老白鹤,也像忘了往日的恩怨,主动与他接触,但逢雨天,不能下地干活,总要把他叫到自己家里,与他争几盘楚河汉界。运动结下的一个个疙瘩,随一盘盘激烈的对弈而渐次解开。
这是一个天高云淡、大雁南飞的金色上午,村后那块秦耀先病前常与老犟头他们犁的冲田里,汉伟、老白鹤左手执鞭,右手掌犁,来往“揭板”,犁铧过处,一堆堆乌黑的泥土波浪般翻起。老白鹤犁得高兴,不由朝正奋力拉犁的大黄毽“啪!”甩个响鞭,紧接着“哒吃”一声吆喝,大黄毽当主人嫌它慢了,腰一弓,速度比刚才快了一半。老白鹤好不惬意,大叫正好犁到他面前的汉伟:“象棋我带来了,等会休息时咱们再来两盘。”
说罢无意抬头乍见莫香春匆匆过来,便不待汉伟答应,又叫他:“你妈咋来了?”汉伟抬头一看,当秦耀先病危,顿时一惊,忙“吁”一声停了犁,大声叫莫香春:“妈,你咋来了?”莫香春不无高兴:“家里来同学了。”汉伟惊奇:“谁?”莫香春不高兴:“是谁你不都要回去?”汉伟知道她不想让老白鹤知道底细,叮嘱老白鹤照看好牛和犁,赶到莫香春身边,小声问:“妈,到底是谁来了?”莫香春故作生气:“是两个女同学,我哪知道是谁?”
“两个女同学?”汉伟跟着莫香春回去,暗暗猜测,“是魏莲?没这么快呀!是段小玉?她应该知道自己和魏莲的关系,不会来自讨没趣呀!”
娘儿俩很快回到门前,汉伟迫不及待,抢在莫香春前面推开虚掩的屋门,顿时怔住。原来屋里坐的正是段小玉和她那个与马世英一般泼辣干练的女友张灵芝。见他回来,张灵芝满脸讥诮,段小玉则神色哀怨。窘得汉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张灵芝主动打破僵局:“怎么?不愿进来?”汉伟正想怎么回答合适,背后的莫香春当他不好意思,把他轻轻一推:“咋不进去?”
汉伟只好硬着头皮进屋,在段小玉她们面前坐下。“没想到吧?”张灵芝不无讥诮,“我们这曾经同窗共读而终被抛弃的同学,今天不顾羞耻主动找上门来了?”
想到过去的朝夕相处和今天的艰难处境,汉伟颇觉心酸,却竭力忍住,小声说张灵芝:“何必说得这么刻薄?我的日子并不好过呀!”
屋里的一切明显诉说着苦难,秦耀先的长吁短叹更令人震颤心寒。张灵芝理解汉伟此时的心境,脸上不由漾起同情,段小玉则把头扭向旁边。
其实段小玉自退出组织,回到家里,就给汉伟去了信,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收到他的回信。她更思念他,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与他畅所欲言,想帮他分忧解难。可这一切已经都不可能了,怨谁?怨自己不该急流勇退离开他?无论正确与否,都与他唇齿相依?不!段小玉坚决否定自己,即使他秦汉伟不理解,与自己断绝关系,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她看得清楚,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作为政治幼稚、思想单纯的青年学生,仅凭狂热胡冲乱撞,不仅自己要付出代价,而且还会给他人带来伤害。所以她才毅然退出。她相信,如果汉伟真的爱她,会清醒并主动回到她身边的。她就可以力劝他同意自己的观点,跟自己一样,退出这场充满风险的政治争斗,与她一起过宁静生活。他秦汉伟不是家庭困难吗?自己可以把他接到家里,共同生活,共同学习,甚至著书立说,于人于己不是都有利吗?
可是,她失望了。她非但没有见到汉伟的人和信,反倒听到他与魏莲恋爱的消息。她这才知道现实的严酷。她想直面汉伟,问他为什么如此轻率对待自己的感情,可枪炮连声,哪有机会?她只好把沉沉的忧伤深埋心底。多少个静静的夜晚,她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的屋顶,痛心叮嘱自己:忘掉这个无情无义的人吧!他并不值得你爱。可是汉伟英俊的身影反倒在她眼前更加夺目。
终于,运动局势好转,你争我斗的世界逐渐安静,她喜极而泣。难免又想起汉伟:他的伤好了没有?如果他在自己身边多好,那样他们就可以到城里逛街,到公园里漫步。不!那里太嘈杂,他们应该在环境幽雅、空气清新的乡间小路上并肩而走,偶尔还可以给庄稼拔草,给棉花捉虫,给蔬菜松土……段小玉决心要找汉伟谈谈,可汉伟在魏莲家呀!正当她左右为难时,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他们也毕业回乡了,汉伟也离开魏莲家了。于是她毅然找到当年比她先退出组织的好友张灵芝,说明自己的来意,张灵芝虽然不同意,但却经不住她终日热泪涟涟。唉!美丽善良而又缠绵悱恻的姑娘们。
再说汉伟见段小玉把头扭向旁边,知道她心里难过,顿时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忙起身到厨房里,叫正做饭菜的莫香春:“妈。”泪水夺眶而出。莫香春从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已知道个中一切,切着菜小声叫他:“千万忍住啊!要是让你爸听见……”话没说完,东厢房真的又传来秦耀先长而沉重的叹息:“唉!”莫香春问汉伟:“听见了吧?”菜刀一搁,赶紧过去。堂屋里的段小玉看见,用手绢揩了眼泪,给张灵芝使个眼色,张灵芝起身往厨房里去。
莫香春来到秦耀先床前,见秦耀先闭眼叹得一声重似一声,便探身叫他:“他爸,你忍一会儿好吗?汉伟来了女同学呢!”昏昏沉沉的秦耀先像听懂了她的话,叹息这才停了。
张灵芝走进厨房,见汉伟默默站在案板前,小声问他:“你怎么不陪段小玉说话,一个人躲进厨房?无论怎样……”回来的莫香春忽然打断她的话:“姑娘你可莫冤枉汉伟啊!她进来是叫我多炒点儿菜的。”汉伟趁势叫她:“妈,有什么好菜吗?她们可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妈知道,汉伟。”莫香春从案板当头的小瓦罐里拿出一只鸡蛋,“好吃的都给你爸补养身体了,好在我还留了一只鸡蛋,打了掺点儿面煎了凑合吧!”弯腰从案板下的碗架上拿只空碗要打鸡蛋,张灵芝慌忙一把夺了碗,乌黑的眼睛盯着她那慈祥而饱经风霜的脸:“伯母,我们不是来图吃喝的,我们本不想在这儿吃饭,却怕汉伟难过。你就做你们平常吃的,否则,我们吃不下。”
莫香春鼻子一酸,眼里闪起泪光,忙伸手将她和汉伟往外一推:“你们出去说话,我还做得快些。”
汉伟、张灵芝只好回堂屋各自坐了。想到厨房里的见闻,张灵芝深有感触:“汉伟,长期不接触,只当你变了,现在看来,你其实没变。只是伯父染病,你更困难了,我们不再错怪你。我们今天来,既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乞求哀怜,只是来问:你和段小玉之间究竟怎么办?”
魏莲文静靓丽的身影和她一家真情相待的情景清晰出现在汉伟眼前。他想婉拒段小玉,却难开口,只好输理似的缓缓低头。正为难中,莫香春系着围裙出现在厨房门口:“汉伟,吃饭吧!”
经过生死之劫在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很快吃罢,但这决不是因为饭菜的清淡。
“唉!”东厢房里,半天都没吱声了的秦耀先又叹息起来,屋里原本沉闷的气氛更加沉重起来。段小玉、张灵芝相对一望,起身告辞。汉伟也不挽留,随后送行。三人正出门,秦耀先又沉重叹息:“唉!”汉伟他们不约而同站住。莫香春忙自厨房端着碗出来,朝汉伟挥了手,汉伟这才跟段小玉她们走了。
莫香春端着碗来到秦耀先床前,探身叫:“他爸,我给你留了碗热汤,我扶你起来趁热喝了。”秦耀先不理她。莫香春把碗放在缸盖上,过去扶他,秦耀先一声不吭,只无力摆头,莫香春大惊,俯身一把抱住他:“他爸,他爸,你说话呀!”因害羞而躲在自己屋里的文欣听见,赶紧跑来,像莫香春一样探身大叫:“爸!爸!”秦耀先这才突然又重重一叹:“唉!”
汉伟他们一路无语,出了村子,来到青石桥头,桥下仍流水潺潺,只是因天气渐凉而平添几分寒意。许是都觉得该分手了,三人不约而同站住。张灵芝热切地望汉伟:“你还没回答我饭前的问题呢!”汉伟不语,自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双手递给段小玉:“运动结束了,我们的学生时代也结束了,它应该物归原主了。”
段小玉明白他这么做的意思,但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泪水顿时像那桥下流水,涓涓而流。张灵芝看不过,脸突然一沉,上前一把抓过汉伟捧的钢笔,手一扬,“通”那钢笔落入桥下流水,对汉伟狠狠甩下一句:“再见!”拽起泪水不断的段小玉就走。汉伟如梦初醒,跨上桥板,对着张灵芝她们匆匆的背影大叫:“段小玉,谢谢你叫艾连长救我!”
莫香春见无论他和文欣怎么喊叫,秦耀先只是叹息,再想到他饭吃不下,药喝不进,实在无法解除他的痛苦,只好叫文欣:“快给你爸揉胸口。”
母子俩一起把手伸进被窝揉秦耀先的胸口,不过两下,秦耀先就停了沉重的叹息。莫香春要松口气,乍觉不妙,忙把脸贴近他鼻孔,却半天都不见他呼吸。当自己听错了,凑得更近,屏住呼吸,听着听着,忽然朝他身上一扑:“他爸!”撕心裂肺一叫,号啕而哭。文欣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像失了依靠,也朝秦耀先一扑,“爸!”失声痛哭。
直到看不见段小玉她们的影子,汉伟才失魂落魄回家。刚到屋后当年马占国他们架机枪的地方,就听见莫香春、文欣痛哭,头“嗡”地一响,两腿发软,踉跄进屋,来到秦耀先床前,眼前的凄惨让他再控制不住,“爸!”扑通跪下失声而哭。
哭声惊动了邻居们,相继过来,反复劝了,母子三人才勉强停了痛哭。汉伟问莫香春:“我爸咽气的时候留什么话了吗?”“没有!”莫香春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他只是唉声叹气,像有说不完的冤屈,你知道吗?他是死不甘心啦!”“我知道他的心思。”汉伟忍不住又哭起来。
因为秦耀先死不甘心,所以要让他顺利入土为安。汉伟、文欣当即分头通知亲戚朋友。魏贵、春萍、费新富、王怀武他们很快来了。汉伟实在无钱安葬,大家便相互拼凑,凑齐了秦耀先的安葬费。
魏莲没来为秦耀先送葬,但托王怀武捎来几十元钱和一封信。信中说:“汉伟,伯父去世,很感悲痛,本应亲自前往吊唁,但最近因个人问题一直和家里闹矛盾,无法动身,希望体谅,并请节哀。”汉伟的心情益发沉痛。
寒霜染地,晨风呼啸。村后的坟场上陡添一座新坟。送葬的沿来路蜿蜒而回,唯留汉伟、文欣伫立秦耀先坟前,烧纸的余烟、刚熄火的灰烬随风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面对崭新的坟头,汉伟像自言自语,又像叮嘱文欣:“一定要发愤图强,让爸爸九泉之下安心。”文欣叫他:“哥。”汉伟不答,仍注视坟头。文欣知他在听自己说话,也望着坟头:“这里不只掩埋了爸爸的尸体,还掩埋了他的无尽叹息和没有实现的期盼。”“爸!”汉伟突然一叫,又跪倒坟前,泪水夺眶而出。文欣也呜呜而哭。
夜,冷清而又静寂,魏莲就着床前的小桌,又给汉伟写信。心绪不宁,哪写得好?写了揉,揉了写,废纸很快扔了一堆。索性把笔一掷,呼地站起,也不顾全家正睡得熟,“啪!”打开窗户,一股刺骨寒风呼地蹿进屋来,不由打个寒战,“啪!”只好又紧闭窗户。
隔壁也像她一样睡不着、黑暗中大睁两眼听她动静的魏母再忍不住,小心叫她:“莲莲,都啥时候了,你还不睡觉?”魏莲强压怒气:“睡你的!”回到桌前,扑通坐下,伏案生气,近来与父母的争执又历历在目。
自汉伟离开她家,魏父就撺掇魏母一致要她与汉伟断绝来往。“莲莲,”魏父手托旱烟管叫她,“跟秦汉伟那小子断了吧!”魏莲明知故问:“为什么?”魏父把旱烟锅搁在桌上“当当”一捣,反问她:“这还用问?我们本指望你高中毕业考个大学,将来吃份商品粮,谁想到国家来运动,你回家务农,这挡不住。那就找个城里的婆家吃碗轻松饭吧!可你偏找那个秦汉伟。不错,那小子是有能耐,可他毕竟是泥巴腿的儿子呀!”魏莲恨恨问他:“泥巴腿的儿子咋了?”站起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