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局长单刀直入，问马占国：“何家良今天上午回校来了？”马占国一怔，睡意顿消，也不隐讳：“何家良同志当初被秦汉伟他们蒙蔽，现在认清他们保皇派的真实面目，反戈一击，回到我们造反派阵营来，这也值得周局长你关心？”
周局长正色问他：“何家良涉嫌谋杀费新生你可知道？”马占国惊都不惊，冷冷问他：“证据呢？诬陷人可要负法律责任啊。”曾科长叫他：“马司令，道理不用你讲，没有证据我们不会过来，只是我们没有向你出示何家良杀人证据的责任和义务。”马占国强忍不满：“即使如此，你们也别想从我这儿带走何家良。瀚城的“七二〇”事件死了那么多人，又抓了谁？”
周局长的脸勃然变色，语气却竭力轻缓：“马司令，瀚城是瀚城，清江城是清江城，我今天来不是与你辩论是非，而是执行公务，你若阻挠，那可真要负法律责任。”
马占国默默想了，嘿嘿一笑：“周局长，你可以不听我这个造反派司令的话，但你不会不听县革委会的话吧？”周局长不解：“这跟县革委会有关系吗？”马占国当没听见，拿起桌头电话拨了，缓缓站起，背对周局长，对着电话，小声嘀咕了一会儿，拿下耳边的听筒，含笑叫正盯着他的周局长：“领导请你接电话。”周局长不接：“哪个领导？”马占国不无得意：“你接了就知道了。”周局长只好勉强过去，迟疑着接过电话，刚礼貌地“喂”了一声，对方就打断他的话：“周局长吗？我是县革委会主任蒋家朝。”
带警报标志的绿色吉普很快扬着微尘，驶出陶化成他们把守的大门，车上仍只坐着周局长、曾科长。
汉伟他们很快就在周局长办公室里知道了何家良未能落入法网的原因。个个义愤填膺，向周局长、曾科长既据理力争，又苦苦哀求，但任他们嘴皮磨破，周局长、曾科长只是道歉：“对不起，同学们，请谅解我们现在无力为无辜而死的费新生同学伸冤，但有机会，我们一定不遗余力。”
二人垂头丧气回到魏莲家，刚坐下，乍听通的一响，惊得汉伟、魏莲忙抬头望。原来是王怀武一拳擂在桌上：“妈的，要我说，今晚干脆与农民自卫军联合冲进学校，逮住何家良砍了！”汉伟劝他：“别冲撞，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吗？总有为费新生报仇的一天。”
话说气候一天比一天凉，而逐渐收网的运动也像这自然气候逐渐降温：派性组织被逐渐解除，武斗逐渐停止，继之而起的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全国城镇高中、初中甚至大学毕业的热血青年告别亲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带着美好的理想，带着离别的泪水，带着朦胧、幼稚和狂热，到农村，到边陲，去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汉伟他们因为来自农村，自然是各回各的家乡。
魏莲帮汉伟把简单的生活用品和衣服捡好，分别装进网兜和黄挂包里，一一递给汉伟。汉伟接过，将黄挂包挎在肩上，与魏莲告别。魏莲默默望着他，表情分外复杂。汉伟顿时无话，也默默望着她，魏莲一家对他的百般呵护又历历在目：弟弟为他站岗放哨，母亲为他洗衣做饭，魏莲为他求医问药、添置棉袄。最令他难忘的是每当他极度苦闷、极度孤独时，魏莲总形影不离他的身边，与他娓娓而谈，给他拥抱和热吻。这一切，对他遭受重创的身心无疑都是无与伦比的疗养。可以说如果没有魏莲一家做的这一切，也就没有他秦汉伟的今天。可是这一切，自他今天迈出这个屋门，就再不存在了。
汉伟不由热泪盈眶，怕魏莲看见，悄悄揩去，颇显伤感：“魏莲，我该走了。”其实魏莲知道他这时的情感，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汉伟，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汉伟小声反问：“难道你以为我们之间有必要这么吞吞吐吐吗？”“没必要，确实没必要。”魏莲暗暗鼓起勇气，问汉伟，“你说，我们的关系能确定吗？”汉伟不料这个问题她问得这么早、这么直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毕竟还有段小玉的成分。是的，魏莲美丽善良，忠诚老实，他汉伟即使打着灯笼也难找，可与他初恋的段小玉也待他恩重如山啦！
见他迟迟不回答，魏莲清澈明亮的眼睛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她理解他对段小玉的依恋，允许他在自己与段小玉之间选择，但自己却不能放弃拥抱爱情的机会。“汉伟，”魏莲像山间的夜晚般沉静，“我知道你还牵挂段小玉，我理解，也允许你对她的牵挂，但我要提醒你的是，她是否值得你牵挂？”
汉伟知道魏莲的意思，段小玉中途退出组织，在关键时离开他，充分说明她是一个意志薄弱、信仰动摇的懦夫，也说明并不真爱他，不值得身心俱伤的他久久牵挂。事实如此吗？汉伟不由想起段小玉离开马家营时与他夜晚道别、艾明把他从马占国他们手下救出时对他说的话——“汉伟，我现在离开组织，离开你，并不是我贪生怕死或不爱你……一旦运动结束，我就找你。”“你知道是谁告诉我你们今天行动的吧……是段小玉。”汉伟当时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汉伟确实不好正面回答魏莲，只好小声说：“你让我想想好吗？”魏莲眼里满是渴望与忧伤：“汉伟，你知道吗？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大山一样，我早已把自己的命运与你紧紧连在一起，早已把全部身心暗暗许诺给你，难道你不知道？”
汉伟的心被深深震颤：“魏莲，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魏莲揩一下美丽的眼睛，忽然上前把汉伟的右手一把抓在手里，轻轻抚摸，像抚摸一件精美玉器般小心，细腻，充满激情。汉伟再难抵御她的炽热，猛地挣脱她的抚摸，一把把她搂在怀里。
秋风萧瑟，送走刚给已经病危的秦耀先看罢病的郭大夫，莫香春带一阵寒风回到秦耀先床前。刚打了针服了药的秦耀先像并无好转，微闭两眼，不停地唉声叹气。莫香春愧疚自己再无办法减轻他的痛苦，只好探身问他：“他爸，不如叫汉伟回来。”秦耀先痛苦顿消，断断续续叫她：“别……太危险……”莫香春喜不自禁，却故意埋怨：“你整天躺在床上不知道外面的形势，现在武斗结束了，派性组织解散了，不危险了。”秦耀先却一点儿也不高兴，依旧长吁短叹。莫香春知道他是担心汉伟在外面混不出个人样，无功而返，只好不再劝了。
“魏莲，我该走了。”拥抱着魏莲的汉伟正要依依不舍放开她，魏莲却像刚睡醒，突然给他一个热吻，满脸绯红：“我送你。”“不！”汉伟定定望着她，“大白天，别人看见不好。”魏莲只好对他脉脉含情地说：“你先回去，我会去找你的。”汉伟拎起网兜要走，魏莲却又叫他。“怎么了？”汉伟问。魏莲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钱递给他：“把这个带上。”汉伟不好意思：“你这是干什么？”魏莲颇显激动：“给伯父买点儿营养品。”“不！”汉伟惊慌后退，“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没事。”魏莲微笑，“以前那些都是我拐弯抹角向我爸爸要的，而这是我攒的私房钱。”汉伟还要推辞，魏莲上前把钱一把塞进他口袋里，顺手一推：“你快走。”“魏莲……”汉伟热泪盈眶，再无话说，只好扭头就走。心酸脚快，眨眼就要出村，不由回头，看见魏莲还站在门前，秋风正掀动她的头发和衣裳，见汉伟望她，沉重抬手缓缓挥动，汉伟再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转身便走。
想到今天沿这条路回家，不知何时才能沿这条路走出家乡，汉伟一路上心事重重。来到学校门前，不由扭头望去，但见秋风阵阵，落叶遍地，房屋苍老，满目冷清，无论他渴望的目光如何寻觅，昔日绿树遮阴、书声琅琅、莺歌燕舞、人来人往的校园景象再看不见了。“啊！这就是我三年苦读，洒满汗水，留下欢乐和痛苦，魂牵梦萦要回来的校园？不过两年，你怎么衰老成这般模样？”
面对无人进出、无人看管的大门，汉伟不由站住，想进去抚慰母校的悲凉，瞬间却又改变主意，转身缓缓前进。汉伟，难道你还担忧危险？不！你知道，运动逐渐收尾，派性组织解体，武斗停止，那些在运动中大肆造反，虽然捞到一些稻草，却触犯刑律的“英雄”，正惶惶不可终日，即使马占国、龙混清也都没声没响，缩回自己家里，他们的狐群狗党，更是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安全大可不必担心。啊！你是怕触景生情，勾出心酸。因为你太爱自己的学校和它的教室、寝室、图书馆、林阴道、篮球场等等一切。是它们留下你的足迹、汗水、笑语、欢声，留下你美好的理想，留下你辛勤的耕耘。可是，你的收获呢？你没能考上政法大学，也没能找到一份工作，而是带着但逢下雨就阵阵发疼的身体和满腹惆怅、无限迷茫，像一个在外面久经殊死拼搏而一无所获，不得不空手而归的孩子，重回家乡。
可是，落得这般悲惨结局的就只你一个人？不！何止成千上万，费新生、马世英和一个个不明不白而死的同学比自己还惨。最令人凄凉惋惜的是不堪其辱忧愤成疾的校长王宽和，在屡遭批斗正好一周年的一个夜晚，抱着长期精心保存的一摞作业本和党证，趁人不备，活活碰死在早已不属于他的校长办公室里。即使到了今天，全校还有十几个被打致伤的教职工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那些死伤学生的家长，忧愤成疾、终日饮泪者更是比比皆是。这悲惨的结局究竟是谁带来的？谁带来的呢？
汉伟的视线渐渐模糊，忙用力揩了，望着将走过的校园，心中不由深情叨念：“再见了，母校，愿你早日康复，换上笑颜。”
吃罢午饭，莫香春服侍秦耀先服罢药，见他昏昏沉沉，不由抬手揩着眼泪，小声自语：“要是汉伟在家多好。”两眼紧闭的秦耀先忽“唉”地一声长叹。莫香春这才想起，他最听不得汉伟回来，只好又探身安慰：“好好，我不望他回来就是了。”
刚说罢，乍听堂屋里对着碗筷发呆的文欣惊叫：“哥！”莫香春哪还顾秦耀先，忙到堂屋，见汉伟正把东西放到桌上，赶紧过去将他拽到厨房门口，望着桌上他刚搁下的东西，小声问：“咋东西都拿回来了？不去了？”汉伟满脸惭愧：“嗯！”莫香春要问为什么，乍见汉伟的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心里便知秦耀先最忌讳的事已经发生，便佯作心满意足：“回来了还好些，在家咱还多个劳动力。”汉伟知她安慰自己，再不多说，只问：“我爸咋样了？”莫香春叹息着轻轻摆头：“一天只喝一点面糊，怕是不行了。”汉伟一惊：“我去看他！”莫香春将他一拽，小声叮嘱：“只对你爸说回来休假啊！”汉伟不解：“为啥？”
莫香春重重一叹，忧心忡忡：“你不知道，你爸最怕的就是你高中毕业空手而归，因为那是断了他这一生唯一的希望。他常对我说汉伟读书这十几年里，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但想到他学习勤奋、成绩优秀，再苦再累我都不在乎，因为将来我有他呀！每当我借了别人的债，受了别人的气，我就劝自己忍着吧，这是暂时的，等将来我的汉伟书读成功，我就可以还清债务，扬眉吐气了。可是，你今天却空手回来，他自从你上学那天起就有的希望，被你就这么一下子弄破灭了，你说……”
莫香春再说不下去，扯起衣襟揩眼睛。汉伟看见，强忍伤心：“妈，您别难过，我照你说的做就是。”
母子二人小心来到秦耀先床前，“爸！”汉伟刚探身叫了，秦耀先就是一震，竭力睁眼，汉伟忙对他说：“我回来看您。”“唉！”秦耀先重重一叹，又闭上眼。汉伟当他误会自己回乡务农，又小声叫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