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帝后大选的前一天晚上,这时纳兰回雪刚用过膳无事可做,便懒懒地倚在一张美人塌上翻看《诗经》。葱白的手指一个跳跃,纳兰回雪眼前突然出现了那首《女曰鸡鸣》,可她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后只觉心中一阵茫然。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将来我也能和风如此么?”纳兰回雪略有些忧愁地叹口气,想起明日的帝后大选,又无端生出几味荒凉来。
从家里带入宫的两位贴身侍女,素烟不知去哪儿了,倒是含月还尽职尽责地在门口守着,这时她走进屋子来微微一笑道:“小姐,慕小主来了呢。”
话音刚落,门外紧接着又袅袅而来一位白衣丽人,细看之下果真是慕可姬。她和纳兰回雪一样只是家常打扮,头上随意挽着倭堕髻,几乎不用什么首饰,只发髻间插着几支简单的雕花发钗,但即使是现在这般素描朝天也说不出的漂亮。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神情看起来似是带了些许忧虑,好看的柳眉也蹙着。纳兰回雪见状也并不点破,只笑道:“什么风又把慕妹妹给吹来了,姐姐可真是受宠若惊呢。”
“姐姐这话说得好生奇怪,若是扰了姐姐清净却还是妹妹的不是,妹妹只望姐姐勿怪。”慕可姬笑着行了个虚礼,然后轻车熟路地拣了个地方坐下。她这话是对着纳兰回雪说的,然而她的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掠过含月,纳兰回雪心下明白,因此挥挥手道:“含月,你且下去,我和慕妹妹还有些体己话要说。”含月应了一声便退下了,顺便体贴地掩上了房门。
慕可姬犹自强笑道:“纳兰姐姐果真最了解妹妹的心了,有些话,可能也只能对着纳兰姐姐说了——”语未尽,慕可姬的眼里却蓄满了泪水,并且随着几声不成调的呜咽滚滚落下。
纳兰回雪心中难免愕然,正踌躇着如何出声安慰,慕可姬却已自己掏出手绢子拭了泪道:“是妹妹不好,本来是要找姐姐说说话的,结果平白落了回泪,却是让姐姐见笑了。”又补充道,“妹妹是来送姐姐一样东西的。”
纳兰回雪这才注意到慕可姬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沉重的色彩映衬着慕可姬肌肤的莹白,倒是有几分可喜。纳兰回雪知道有些熟识的秀女喜欢在这种时候互赠东西,一来是对明日帝后大选的祝福,二来也是体现了姐妹情谊,今后好留个念想。于是她笑容里带了几分真诚道:“是什么好东西?姐姐待会也让含月把姐姐亲手绣的手绢子给妹妹,妹妹可千万别嫌姐姐的手不够灵巧,绣出的针脚粗笨呢。”
“姐姐的一番好意,妹妹自然都铭记于心,又怎敢忘记,更不用说嫌弃了。只是妹妹送的东西,于妹妹有重要意义,希望姐姐珍视。”慕可姬说着打开了那个木匣子,纳兰回雪定睛一看,却见是一支雕刻成并蒂花模样的玉簪,花蕊处镶了一块成色上乘的红宝石,玉色通翠,宝石纯净,一看就是上品,更不用说做工精巧、造型别致,花瓣周围又嵌着细小的水钻,华美而不媚俗。她心知这玉簪来历不小,因而不肯接受,只笑道:“妹妹可折煞姐姐了!如此贵重的东西,姐姐怎好收?”
慕可姬的神情里掺了一丝苦涩,伸手去取那玉簪道:“这支并蒂玉簪是一位同妹妹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所赠。妹妹心知我们这种所谓家世出众的大家女儿少不得是要走上和亲联姻的道路的,太后娘娘已把让我嫁给燕离王做正妃的消息透露给我娘亲,只等帝后大选那日下旨赐婚了。”她并不待纳兰回雪开口,便拿玉簪在纳兰回雪头上一比划,然后浅笑道,“好东西当真要佳人来配,这支玉簪极衬姐姐这张娇俏的脸呢!妹妹和姐姐情同知己,这支玉簪赠给姐姐是再合适不过了,反正妹妹留着也只是徒伤心罢,曾经的梦是永远不可能圆了。”
纳兰回雪没有料到慕可姬会把这种事都同自己说,唬了一跳,忙道:“妹妹慎言……”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妹妹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慕可姬把玉簪收回木匣子里,然后连同玉簪把木匣子强塞给纳兰回雪,“一个多月前的花灯节,妹妹同父母来京城祖母家过节,那时我与他相识在放花灯的河边。青裙玉面曾相识,只可惜那时我和他都按习俗戴了面具,并未瞧见过对方的模样。我从未见过他那般高谈阔吐、气质翩翩的男子,临别时他赠我这支玉簪,并许诺只要我一直戴着这支玉簪,日后他必能识出我。纳兰姐姐,两个只萍水一见的人互相倾心,是不是格外荒谬?”
纳兰回雪心里一咯噔,跳跃的烛光映在慕可姬较好的脸上,宛如有暖色的波光流转,却晃得她眼里一阵酸****妹是说……”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他是如此告诉我的。只是有多少人都歆羡着妹妹的家世,可偏偏是这家世压得妹妹心里疼。”慕可姬微微撇过头,去看雕花绮窗外深沉的黑暗,她的眼里亮如繁星,声音却越来越低,“妹妹心知不可能与六郎执手到白头了,妹妹的夫君只可能是燕离王府里的五王爷。纳兰姐姐,并蒂花可是得宠承恩的好兆头呢,妹妹把它赠给你,希望姐姐日后觅得如意郎君。姐姐明日帝后大选戴上它可好?”
得宠承恩么?纳兰回雪不需要,也不相信。眼前的少女既然想与自己交好,纳兰回雪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让父亲今后在朝廷上也不好做人。更何况一支小小的玉簪能影响到什么,纳兰回雪从不会因小失大。
因此她不再拒绝,只接过来大方笑道:“承妹妹吉言。”
“天色已晚,姐姐必然乏了,妹妹不便再打扰了。”慕可姬起身盈盈一拜,“纳兰姐姐可要好生休养,说不定明日凭姐姐的姿色,能使皇上也念念不忘呢。”
“你这小蹄子,净说什么混话呢!”纳兰回雪笑骂。
慕可姬回眸一笑,作势逃走。但当她走后,纳兰回雪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起来,她慢慢放下手中的木匣子,转而拿起一旁的一个浅紫色织金香囊。那香囊手法极其细致,花样子也精巧,上面绣的牡丹花鸟栩栩如生不说,散发出的香味也清新好闻。只是奇怪的是,那香囊上用来绣小草的并不是绿色丝线,而是淡蓝色。
身后忽而有人曼声道:“小姐可是又想念大小姐了?”
“素烟呢?”纳兰回雪并不回答,只淡淡问道。
来人正是含月。她朝纳兰回雪微微一福身,然后恭敬答道:“素烟在和慕小主的贴身婢女描花样子玩呢,小姐若是找她,奴婢这就去叫。”她说话时刻意加重了“慕小主”三个字。
“慕妹妹的婢女是有一个叫如画吧?素烟似乎和她走得极近呢。”纳兰回雪有意无意地道。
含月面上一凛,上前几步方低声道:“慕小主生性单纯,那如画也极易交好。”
纳兰回雪满意地点点头,含月的确机警,知道宫中说话要小心为上。言下之意,含月素烟已按照纳兰回雪的吩咐去做了,而那个慕可姬也真是不懂医术心计也无心害自己了。因此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道:“你和素烟都是好的,只是夜已深,明日又是帝后大选,还是别让素烟再搅和人家了。含月,你把我上次绣的那张杏色手绢并着那个玉镯子拿给慕小主,就说是我回赠给她的礼物,顺便叫素烟回来服侍我就寝。”慕氏虽和她亲近,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含月应了一声便游恭敬地下去了,纳兰回雪低下头继续把玩着那香囊,她看起来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而她的心思早已千回百转,顺着如绸如绡的月光悄悄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