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葛覃镇,任东风想这下终于可以把“林珠儿”三个字从自己的日子里抠掉了,他又开始了他“办公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日子。谁料树欲静而风不止,小镇上的人就像娱乐八卦周刊的狗仔队,闲来无事原本就爱嚼人舌根,即便是无根无据的事都可以传得声情并茂如同身临其境,更何况任东风的事并非空穴来风而且还牵扯到了林显的女儿,这样的桃红色花边新闻他们怎肯轻易放过——任东风越是想把“林珠儿”驱逐出“境”,周围的人越是要把这三个字反反复复地在他面前提起。
近几天来,这些“知情者”们怀揣着对任东风“遭遇”的“同情心”,轮番上阵,渴望可以在“劝慰”时打探出些更有新闻价值的东西。
任东风想着自己与林珠儿接触时是何等的避左防右,还一直以为这段故事是密封在坛子里的,没想到装故事的坛子却是个破坛子,早把那故事泄漏得满镇风雨。此刻倘若自己一解释,不知道这些人又会把那原本很正常的事添油加醋地传成什么模样,任东风懒得就自己的“失恋”与“失意”向“知情者”们做任何解释,干脆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用沉默来满足他们的同情心打击他们的好奇心。
同心和奇心如同身上被树划破了的小伤口,即便无人料理呵护,时间久了,那伤口也会自动痊愈。“知情者”们的同情心和好奇心在任东风的沉默里虽无处安放,却也随了时间的推移自动结了痂。任东风的生活又向以往的轨迹靠去。
还未等轨迹完全重合,顾晨的劝慰又尾随而至。任东风没料到顾晨也会关心这种事,他忘了顾晨也是普通人,即便好奇心差一点,同情心也是有的。
午间在镇政府招待所,恰好就只有任东风和顾晨两人在等着开饭,顾晨踱过来与任东风闲聊起来,话没到几句,顾晨突然道:“你到葛覃镇也有两年多了吧——有的东西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
任东风有些摸不着头脑,顾晨接着又道:“得到了未必是幸运,这话你仔细想想,真是有道理的。”
任东风终于从顾晨的话里听出了劝慰和同情,在葛覃镇工作了两年多的时间,任东风见了顾晨已没有了从前的紧张和拘束,他亲见过顾晨处理镇务的场景,对顾晨的心思缜密、果断机敏、柔中带刚很是佩服,因为佩服,所以他已在心里把顾晨当作是自己的朋友——别人可以误解自己,朋友却不能;别人抛过来的同情可以不去搭理,朋友却不能把同情当作橄榄枝对自己乱抛。
一听懂“朋友”的话,任东风顾不得自己坚守的“沉默是金”,故意吃惊道:“我就是这样想的,你怎么知道?——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哦,你肯定是以为我会闹情绪吧,我早就放下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旁人所说的还真就未必是实啊。”
顾晨是个聪明人他见过林珠儿几面对林珠儿并未有好感,同时,凭他这两年多对任东风的了解,他认为任东风不应该是趋炎附势的人,见了任东风的反应,顾晨心内有些释然,暗想如果任东风真娶了林珠儿倒说明自己看人的眼光有问题,于是笑道:“其实你俩还真就不是一路人。”任东风看了看顾晨,也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交朋友是两厢情愿,需要互动的事,任东风没收到顾晨的任何互动讯息,他以为把顾晨当作朋友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没想到顾晨同样也把他当作朋友。顾晨久混官场,虽然场面上的朋友众多,但真正无利益冲突可以谈心的朋友并无几个,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顾晨会刻意把某个人发展成朋友。
顾晨到葛覃镇后发现葛覃镇人浮于事,领导层勾心斗角,副职与副职之间竭尽所能地演绎着“文人相轻”,关键时刻不但不补台反而互相拆台;中层干部或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者毫无原则见风使舵,跟着强势领导走;其他干部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早想刹一刹葛覃镇的歪风,然而想到孙扬败走葛覃的前车之鉴,顾晨决定稳扎稳打——他先是深入群众处处以当老百姓的代言人自称;后又积极处理政务,遇事决不推诿,树立自己在干部群众中的威信;然后提高镇干部津贴标准,笼络干部人心;再然后一面关心镇村干部家庭生活状况,一面经常与班子成员和干部谈心,大打“亲民牌”,并用这种方式一面瓦解干部内部因利益关系形成的小团体,一面拉拢游离于小团体外的其他干部;最后才开始操刀握权,一面在镇财政的现金支取账户上监盖个人私章,把关财权,一面在使用干部时力推自己信得过的人,掌控人事权。任东风正是在顾晨的全盘布局下被顾晨发现和任用的。在顾晨看来,任东风虽棱角过于分明,派不上大用处,但不卑不亢,还有些真才实学。为了试探任东风,顾晨曾有意识地找任东风闲聊过几次,谈话的内容皆涉及到南城区内个别乡镇的人事任免——当然这些人事任免都是过不了两日就会出台的既定事实,然后他静观其变,而任东风皆能守口如瓶,并未因希望外人知道自己洞悉“高层动态”、想显摆自己“深受领导信任”而向外透露半点。任东风的守口如瓶让顾晨坚定了自己要使用他的决心,因此在任东风参加完换届选举后,区委决定调整各乡镇中层干部时,顾晨力推任东风。
任东风也没叫顾晨失望。自任东风当上葛覃镇党政办公室主任以来,他比以前更加早来晚归,把党政办公室的参谋协调和窗口纽带作用发挥得恰到好处,葛覃镇内部虽人际关系复杂众口难调,然而上上下下对任东风却多是赞许有加。
任东风乐此不疲地攒集着这些赞许,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这些赞许里无端地多出了许多诚惶诚恐来,再一探听,原来是有人私下里把葛覃镇的人分作了三派,一派是“顾派”,一派是“彭派”,还有一派是得不到顾晨、彭昆垂青,打不进顾、彭两派,没有势力可依靠的“冬瓜派”。任东风已莫名其妙地被人划归为了“顾派”。
任东风有些矛盾,他庆幸自己没被别人划入“冬瓜派”,但是被划入“顾派”,他还是愤愤不平。尽管他佩服顾晨,尽管他把顾晨当作朋友,但他不愿把自己卷入派系之中,也并不认为自己就是“顾派”的人。他愤然地想把那些夹杂着诚惶诚恐的赞许从自己攒集的所有赞许里挑拣出来扔得远远的,遗憾的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根本无法分清哪些赞许是诚惶诚恐的,哪些赞许是纯白无瑕的,他只能心有不甘地忍痛把所有的赞许统统埋掉,再为那些白白逝去的纯洁的赞许唱唱挽歌。
任东风的挽歌并未起到什么作用,他依然被人划归在“顾派”的行列里。而顾晨与彭昆之间的争斗也日渐明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