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的人愈发见多,有闲的人一夜之间充塞了大街小巷。生命变得无序起来,马不停蹄的上班规律终于给打破了。东张西望了几天,人民终于琢磨出一个好去处,跳舞去!
于是大街小巷,于是街角公园,但凡能聚众群集的地方,便终日里响起了或低沉缓慢、或激烈高昂的乐曲声。乐曲是个好东西,荡气回肠,婉约优雅,无处不在的溢满整座城市的空间。高昂时若鹰击长空,淅沥时似潇潇春雨。有闲的人民便时常在鹰击长空的乐曲里思绪飞翔,当然也在潇潇春雨的沐浴中缠绵如醉。
人民去跳舞,总爱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当然也有踽踽独行者。)人民跳舞,大多去条件简陋的露天舞场,比如公园,比如体育场比如文化宫什么的。月票伍元,花钱不多,天天有乐,挺实惠的。文人皮皮就是属于那种踽踽独行者之流,连去几场,不免慨叹:真是应了那句城市民谣:都市十大怪,锻炼的都是老头和老太。但老头大多在打拳练剑,老太太则兴头十足地扭秧歌摇花扇,十分地投入,百分地忘我。五彩缤纷的扇花,渲染出一派耀目的无限春光,送胯、折腰、打旋、侧身、小碎步、登山步,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姿蓬勃着生活的热情和生命的张力。文人皮皮在跳舞的人民身前背后流连忘返,击节赞叹,蠢蠢欲试。但总觉得几百号人跟前面大方桌上的领队的口令一同或进或退,或跳跃下蹲,颇有些太规范太机械太缺乏自由,就又踽踽独行一遭交谊舞场。文人皮皮常年伏案,极少活动,不属玲珑剔透袖珍可人的小女人之例,而是高大健壮颇有几分魁伟辉煌的保镖之风。连去三次,文人皮皮切身感受到了冷落和寂寞。原来,大众化的露天舞场人民大多是女性,且多属中年女性。偶有几位男性则属凤毛麟角,格外吃香。甭说那些风华正茂春风得意的帅哥,或者风度依旧翩翩的老派男性,即使是糟鱼烂虾在这儿也不会闲着。这令女人们顿生愤愤不平。社会上的角儿尽让异性占尽了风光,就连这民众团体,自娱自乐也不肯放过。世道真是如此的不公平,愤愤也仅是愤愤而已,奈其何?还得耐着性儿等着挑选或恩赐。沿舞场边缘一大圈铁栏杆上便靠着一大群挤挤捱捱的女性舞民,几乎人人做了淡状或浓妆,提着小巧的提袋,看得出是精心准备了一番的,音乐声起,稀有的种性感觉十分良好地走过来。仿佛当年购买老黑奴的农场主,目光轻轻一扫,便自信十足地拉上一只或白嫩如莲藕或黑瘦若枯柴的大手小手中等手,轻移步慢侧身,翩跹入境了。有幸被异性瞟上的总是极少数,大多数的人民依然靠栏而待,急急的切切的,粉妆渐脱,神色渐疲,忍不住就齐齐地朝入口处盯。盯来盯去,嘻嘻哈哈飘来一群,依然是花旦。且是年轻亮丽的花旦。形势愈加的严峻,轻风拂面的感觉逐渐消失,忽扇忽扇的心窗慢慢关闭,落寞的阴影如深秋的风一次次地打从心尖尖上掠过,免不了眼角眉梢都是恨。天热有躁汗淌出来;天冷,有鸡皮疙瘩长出来。那份活罪天晓得!想走吧,舍不得!伍毛钱白花了不是?那就再瞅瞅看,于是焦急地等待,不甘心的引颈张望,终于就把自己弄成了一只木呆呆的鹅。
皮皮也在人民中间站了一早晨。但皮皮没做鹅状,皮皮有滋有味地欣赏那些物以稀为贵的异性,那些既非有钱也非有权的异性。大老爷子们总算在这个竞争十分激烈的社会现实中找到了一个可以弥补生活缺憾、可以表现自我的角落,仿佛真正的白马王子从仙境降落人间,居高临下般地横扫着满目的肉身凡胎。男人啊,少许的满足使他们忘却烦恼和失意,提着自己空灵的身子,扶摇直上九重霄了。皮皮觉得很可笑,第二天便脱下碎花长裙,穿上西裤中跟皮鞋,颇具绅士风度地从人民中间轻轻牵了一只“鹅”来。男步女步只此一脚之差,难不住皮皮这样舞文弄墨的文化人。只用了两圈的磨合,那舞步便十分的轻车熟路心有灵犀,如行云流水了。“鹅”很高兴,皮皮也很高兴。她们不约而同地说,领舞原来是多么简单的事啊!并非只有男人才能做!皮皮这一举动,不仅丝毫未引起非议,而且唤醒了众“鹅”们的主人翁意识。以后的日子里,便陆陆续续有人紧随其后,过了一把“护花使者”的瘾。不长久,铁栏边便空了。人民欣欣然进场,翩翩然起舞,潇洒自如,内心放松,并时常有几对跳出乱花迷人眼的佳境来。物不再以稀为贵,“鹅”们终于自己拯救了自己。这一过程使他们领悟了个人的力量和团体的力量足以改变窘境和劣势。皮皮不间断地更换舞伴,在欢快的水兵舞曲声中终于把自己调理得身腰见细,可以入目了。
皮皮的月票快用完的时候,结识了一个白发红衣童颜的舞伴。这老姐是五六十年代省队赫赫有名的女篮中锋,身板硬朗,腿脚依健,举止大方谈吐不凡。老姐轻舒长臂,皮皮便小鸟依人般地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老姐乐感极强,旋转有力。俩人的配合颇有几分天衣无缝。老姐说,咱们这些人啊,到这儿跳舞没别的心思,全是活动腿练身子,寻个伴儿说话儿。这天晨舞,皮皮也寻找到了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就是依在姐妹们怀中的安然和祥和。那互相依托,互相支撑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于是,闲暇之际,皮皮想到的一件事就是:跳舞去!当然,是去那种空气清新的透明度极高的廉价的人民常去的舞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