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中的电话,我在默默地猜测着要来采访我的这位女性。
“我叫安欣,是‘星星峡’栏目的主持人”
电话里,叫安欣的女子自我介绍说。
她的声音很好听,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在一瞬间曾经想到拒绝,我不太喜欢张扬。但,正是她那很好听的声音征服了我,那声音很磁性,让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么,你就来吧!三点钟我在家等着。”
我有午睡的习惯,散漫的生活方式和无规律的作息时间,常常将我的午睡一拖就延到四点钟。这段时间,我的思维处于静止期,我也称之为休眠期,庸懒得一点也调整不起来,躺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迷迷睡去,悠悠醒来。
迷迷糊糊的时候,传来门铃响,抬头看钟,整整三点,这才忽而想到:主持人来了!惺松的睡眼,宽松的睡衣,来不及整理,就慌忙着跑去开门。一下子就竖在了那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竟然架着双拐!
三层,四十八个阶梯,真不明白她是怎么上来的?她很瘦弱,但却长着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乌黑的披肩长发蓬松而自然地顺肩而下,像流泉飞瀑,与她那得体的火红衬衫形成强烈反差。
她说坐在沙发上不舒服,我便找来一只松木高凳。她放了双拐,安坐在木凳上侃侃而谈。开始我们的话题都很谨慎,彼此小心试探,大多谈些相互了解的家庭孩子等等,犹如在填一张填写了多年的履历表。很快,交谈有了相融,话题驶入江河穿越峡谷,流畅宽阔开来。谈话中,我逐渐知道,她是西安人,几年前跟随丈夫来到了我们这座中等小城。她说,来之前也曾犹豫过。因为,她生长于西安多少年,毕竟已经习惯了古老的大都市的生活方式,而且在那里有着自己的事业和安定的生活,再说,西安的各方面条件都比这儿好。但是,为了丈夫,为了孩子,她还是决然东进,离开温暖的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对一个健康的人来说,都要生出几分胆怯,何况她这样一个架着双拐,行动极为不方便的人呢?
在我们这座还很不发达的城市里,她的确碰到许多困难,但她都用惊人毅力一一克服了。为了掌握更多的生存本领,她不间断地坚持自学。大雪飘飞的严冬,驾着助动车在冰冻的雪地上行驶,健康的人骑自行车还不断的摔跤,她心急火燎地开着助动车朝授课的工人文化宫急驶。第二天,单位里就有人惊呼,说安欣疯了,下那么大雪在马路上开车,简直不要命了。这几年企业不景气,下岗工人日渐增多,为了使更多的残疾人能够自食其力,为政府减轻负担,她又主动承办起了一个食品厂。今年她有了新的想法:社会人口老龄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她想办一个老年公寓。可是,现在想办一件好事很难,有许多关口卡着你,只要想干成一件事,就免不了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老爷伸手。于是她感到了自己能力有限,她想求助于更广泛的支持。她爽快、健谈、积极、热情,这在残疾人当中是很少见的。她没有心理障碍,心地善良单纯,让人一接触就有几分信任和乐意。但我也极其敏锐地觉出她是一个不甘心的人。她不安于生活或生命的现状,她时时都在试图让生命的潜能发挥到极至。她说,她想干的事,总是尽力去干成。操作的过程中,她受到过白眼、刁难,可是,更多的是同情关照和支持。她找过市长找过主任,领导职位越高帮忙越大,眼里心里从不轻视残疾人。她说,现在残疾人的生存大环境还是挺好的,只是因为经济不发达,物质条件还差一些。但只要社会关注,我们就满足了。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可以看得出,她的心灵是一片丰富多彩的晴空。
赏心悦目的交谈,常常疏忽了时间的流逝,墙上的挂钟叮咚作响,黄昏悄然而至了。安欣浅浅一笑说,原来是要采访你的,现在反而喧宾夺主了。我连声说,好好,这样最好,我们度过了一个最有意义的下午,我们还可再约。人的发现,常常是互为影响的,这个下午将会深深地嵌入我的生命。一个女性,一个温婉、宽容、坚毅、热情的女性,将会悄然走进我焦躁纷乱漠然的心灵,她对人生苦难的理解和承担,改变了我对人生的整个认识。
安欣要走了,我很内疚,自责自己没有问清楚,早知这样,应该我去采访她才对。四十八个阶梯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可是,对她来说却是多么不易!
出门那一刻,我很想走过去帮帮她。但是,她用坚毅的目光阻止了我。在那束自珍自爱的目光里,我自愧地退缩了。
安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顽强地走完了四十八阶梯,她的助动车就在楼下。夕阳里,她微笑着坐上了助动车,微笑着和我道再见。
挥手远去了,那束火红的生命。勇敢,成功的基点;勇敢,成功的保障。安欣是一个勇敢者,她的意志张力,就像一束暗夜里的灿烂光芒,照耀着无数浑沌、势力、庸俗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