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阁在丞相府最偏远的角落里,没有人能想象得到,这里住着的女主人曾经是享誉天下的第一才女,也没有人能想到,她会活得如此艰辛,艰辛到连一顿饱餐都是奢望。
“小姐,她晕了。”
简陋的厅堂里,眉目凌厉的李若卿坐在高位上,不屑地说道:“晕了?用这个把她浇醒。”她的视线落在正冒着热气的茶壶上,嘴角展开一丝志满意得的笑容。
大丫鬟绿衣依言行事,拎起茶壶便朝昏倒的妇人身上浇去。
一截惨白的指尖露在亚麻色的袖口处,滚烫的茶水精准地倒在了那冰冷的指尖上。
“嗯——”
白雾包裹着她的袖口,指尖瞬间肿胀了起来!
蜷曲的杜微蔷瑟缩了一下,被剧痛惊醒,痛苦地咳嗽了几声,看向了自己被烫得没有知觉的红肿指尖。嘴角带着一抹苦涩,却转瞬即逝,随后她敛了眉目,波澜不惊地看向俯视自己的李若卿。慢慢地站了起来,有些踉跄。
“你爹若恨我,让他自己来。”杜微蔷似一株梅,高贵孤冷,一如曾在紫禁巅峰时的模样,甚至,还透出了一点点的倨傲,“这里地方小,容不下你这位小姐,夜深了,回去吧。”
李若卿被杜微蔷冰冷的视线一瞧,顿时觉得一阵透心凉,她没想到这个失势多年的****居然还敢用这种上位者的眼神看自己。李若卿气急败坏地道:“你算什么?被废了的丞相夫人在这里,也不过就是一个卑贱到最底层的奴婢!”她转头,对着绿衣吼道:“掌嘴!给本小姐掌嘴!”
杜微蔷叹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明明快要昏倒了,腰肢却如横斜天际的孤峰,冷而硬、挺而直。她淡淡地瞧了绿衣一眼,什么也没说,却让后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李若卿恨恨地骂道:“不过是个婚前失贞的贱妇!若不是你是陛下赐婚,身份不同寻常,就看着你那个没用的爹爹倒台这一点,我父亲也早该休了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个不要脸的女儿也是一个狗杂种!呵呵……否则,这十多年来,爹爹怎么可能对你们不理不睬?!贱妇,你怎么还敢这么理直气壮?你的羞耻心呢?”
杜微蔷震了震,脸色“唰”地灰败了下去,眼里原本还闪耀着的光芒终于渐渐熄灭,她抿着唇,视线好像看到很远的地方,呼吸变得急促。十多年前的那些记忆突然汹涌而来!
“嘭!”
紧闭的大门被撞开,呼啸的寒风灌了进来,室内瞬间降低到了零度!
“李若卿,你在做什么?!”
李若卿吓了一跳,但看清了来人后,又不免笑出了声:“你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我自然要找点本回来呀。你娘是个犟性子,这么多年来住在这偏僻的地方,不与人打交道,恐怕连礼数都忘了,我让绿衣来教教她。”
李云贞紧抿着青紫的双唇,唇线绷成凌厉的刀锋,死死地瞪着得意的李若卿。
李若卿看着李云贞涨起的双颊,理直气壮地直面李云贞的怒瞪,一字一顿道:“掌、嘴。”
绿衣道:“是。”随后上前几步猛地一甩手腕——
“啪!”
一声脆响。
干脆利落,响亮清脆。
一声尖叫,一个人影就倒在了地上。
屋内的八个丫鬟都痴呆了,愣愣地看着那个飞步上前,抢在绿衣前头,重重甩了李若卿一耳光的少女。
他们甚至都忘记去扶被甩在地上的李若卿。
“八妹,下次要三姐教你礼数,直说便是。”李云贞笑意不达眼底,却满脸真诚,“不过三姐在杂事房洗衣洗惯了,手劲大,若是把你给打疼了,你可别怪三姐。”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李若卿,一颦一笑都是寒气。
李若卿害怕地往后蹭了几寸,忙不迭地摇头,一头如云发髻歪歪扭扭,金银珠翠落了一地。
李云贞嗤笑。
李若卿最见不得这样的笑容了,这个卑贱的狗杂种怎么有资格来嘲笑她?凭什么?她才回过神来,目露凶光,尖叫道:“你竟然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绿衣环翠你们给我打!给我弄死这个贱人!打!打死她!”
几个丫头被李若卿这尖叫惊醒,正要上前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人”时,李若卿又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叫声!
她们看了过去,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震惊地将视线移向那个衣着破旧的丫头,后怕地浑身寒战。
她居然——她居然敢这样虐待嫡小姐!她真的不怕死吗?
“李若卿你记住,就算人人都畏惧你丞相府,我们母子二人也不怕,也不过是个龌龊恶心的地方,我们,不稀罕!”
李云贞抬脚,用李若卿看不起的草鞋狠狠地踩在了她如凝脂般的纤纤玉手上,像踩一只蟑螂一样,嫌恶用力地碾压转动着。
李若卿痛得头冒冷汗,哭着尖叫道:“把她拉开!拉开!呜呜……呜呜……”
侍女们这才如梦惊醒,上前正要架住李云贞,她却回头一吼,眉目灿若日月,气势凌人:“谁敢?!”
吼完后,满室寂静,只听见寒风的呼啸和李若卿的呜咽声。
李云贞松开了脚尖,冷脸笑道:“照顾好你们八小姐,我先送我娘回房,稍后——李若卿,咱们一起算算这笔账。”
丞相府八小姐是谁?向来是被众人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半点疼痛都没受过,这会儿不过是被踩了几脚,就脸色青白,后怕连连,盛世凌人的气场早已不复存在。
“让、让她去。”李若卿抽泣着,盈盈水光的眼底却带着恨意,在李云贞母女二人离开之后才说,“环翠,你去前厅把我娘请来,我要好好教训这个死丫头。”
一个模样清秀的婢女应声走出了旧时阁。
而就在李若卿还想着怎么报复李云贞母女二人的时候,李云贞早趁着这时,带着气息不稳的杜微蔷从旧时阁后院的破洞里离开了。
旧时阁本就是丞相府最不起眼的破烂院子,后院里的墙面与街道相依。墙面原先有个狗洞,后来被李云贞整理砸成了一个可容忍通过的洞口,是为了方便她偷偷离开丞相府去卖一些杜微蔷所作的字画和女红,赚得一点饱餐的钱。
没想到的是,这个洞,居然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李云贞背后捆了一床棉被,给面色青白的杜微蔷披了用破被褥做成的披风,两人便遁入了风雪的深夜里。
她不知道,离开了这个可供遮风避雨的旧院子之后可以去哪里,娘亲又要怎么休养身体,吃饭的钱又要从哪儿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李云贞根本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莽撞了,可她知道,母亲也早就想要离开那个冰冷不近人情的深宅。
“娘……对不起,我意气用事了。”
“无妨,生死,一个瞬息的事情罢了,自己开心就好。”
声音被风雪卷走,一同覆盖在了巍峨帝都上,铺成一片如雪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