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
比睁眼是金灿灿的阳光更驱邪。
小时候佩一块玉,圆玉辟邪,总以为这样就金刚不坏。小时候怕的东西也多,墙上树影,黑暗中人,角落阴影,吃人怪兽。后来有一日,做了个梦,梦到老家门前的巷子变成废墟,在里面遇到孤魂野鬼,我就拽出脖子上挂的圆玉辟邪,孤魂野鬼散了,我醒了,醒后一摸脖子,玉也没了。
到底怎么回事,用科学解释,也许是——玉早丢了,但我浑然不知,于是潜意识造了一个梦,提醒我它丢了。
高中和朋友一起去“鬼屋”。那时候长沙刚有第一个由真人扮演鬼怪的鬼屋。主题是“午夜凶铃”,走进去看到满屏雪花的电视和一口枯井。大家一个接一个往里头逛,忽然,井里冒出一个白衣长发掩面的身影。大家也动情相应,鼓着掌,齐喊“演得逼真”“辛苦了辛苦了”,一派祥和。但大家以为相安无事、想绕过枯井的时候,那人忽然提脚从井里踏了出来,惊得大家一哄而散。
那天断断续续在鬼屋里碰到朋友,吓分散,然后又遇见。
我背着一只斜挎的包包,被朋友拽得寸步难行。
那时候站在黑暗里,也不知道“真人鬼”藏在眼前哪一堆假鬼里。
后来不知道怎么终于游完了整个旅程,走出来,闺密说,她全程把头塞在了前排男生的背后衣服里了——很香喂。没想到那个男生身上是好闻的肥皂味。
那时候轻狂,总喜欢看怪谈。但是真看完又吓得半死,回家也要请小伙伴尾随。但也看出了一些“终身阴影”,害怕黑暗的走廊,害怕一个人上楼,害怕电梯。
后来觉得长大最好的事,就是可以决定不干自己不想干的事——不听鬼故事,不看鬼片,开通宵的夜灯睡觉,彻夜在光线里入眠。
有一段日子常常一个人出差,住酒店。什么样的酒店都有,不一样的房间,同样的空空荡荡、灯光晦暗。学会开一通宵的MTV频道,声音关至最小——这样不会一醒来,恰好撞到在播鬼怪电影。
音乐大多舒畅,这是对付黑夜最好的频道。
忘了从哪天开始,忽然就不再怕了。第一阶段是临睡前思索一会儿,最后还是关了灯。心想,一旦进入深眠就不用再面对黑夜了。没有什么,比睁眼是金灿灿的阳光更驱邪。
而第二阶段,是忽然觉得,哪怕房里还有些什么存在也相安无事。我不犯他,他不犯我。他要惹我,我也给他不痛快。
毕竟,我们在害怕什么呢?
无非是可能出现的身影,可能出现在黑暗里的人、未知的声音,和这些终究只是形形色色旁敲侧击的手腕。
然后好像就很少会害怕了。
年初被朋友们拉去一个新的真人鬼屋。叫什么鬼校。全程据说十五分钟能走完,但跟着朋友走进去,才发现里面黑暗冗长,做旧的训导处、浴室、音乐阶梯教室等,一应俱全。穿行在黑暗的储物间,架子被摆得非常贴近,空格子里垂下许多黑色假发,铁架子上都是灰尘。
不是没有恐惧,看见拐角忽然出现的人,还是本能地快走两步。
但是忽然想起,能怎样呢,就跟“鬼”的扮演者靠近一点,听他敲铁门。他也是无力地嘶吼两声,看我的反应——两人反正也就仅止于此。于是我就更费解地鼓起掌,说“厉害厉害”,然后摇摆着走了。
朋友们说,天啊,你胆子好大。
我却觉得,我只是没能找到真正让人恐惧的东西了。
那里明明灰暗无光,空间狭小分裂。我试着想着这些“鬼”的生活,他们的视角,可能是在终日见不得光的房间,预判游客的走向,忙碌地从这个屋子开一处暗门,去另一个屋子里吓人。看不到光。忙来忙去。还要演。
所以他们会在这里遇见其他的东西吗?
所以,他们如果遇见不是他们一伙的“鬼”,会第一时间发现吗?
我就站在黑暗里脑洞大开。
如果要选恐怖分支,那就是恶灵与“真鬼”之间的斗争。但谁知道呢,也许也会有混入游客里的“未知物”,在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扮演着他们、而察觉不出他们的“人”。如果他调皮,那这里就会留下许多传说,这里是他们天然的住处,阴森暗淡,人气却足。要是我呢?如果我是他们,我能在这儿光明正大地吓人,不过这生活也够没劲的——都是“未知物”了,为什么还要局限在“吓人”这件事上。跟活人较这份劲儿,无不无聊。
于是我想写一个故事,是一个吓人吓到无聊至极的女鬼。她生前应该是个处女座,所以才在死后对吓人这件事如此苦苦钻研。但钻研透了,也就无聊至极了——人的恐惧能有多少种呢?在恐惧之后能怎样呢?他们逃窜离去,还是从此回避,或者不断在旧路上跌倒呢?
恐惧终究不是什么难得的事物,以至于我觉得,这个处女座的鬼最后会觉得做鬼的生涯非常无趣。当她熟练掌握这一门技艺的时候,她也就再也不会吓人了。宣誓存在多无聊,跟人交流也很无聊。人世间最可怕也最美好的事,也许是因为他拥有了无限的时间——一旦他拥有了,万物不会有解不开的谜,也不会有做不腻的尝试。
活着的时候问“意义”,恐怕,遁入虚无,也依然要问“意义”。
这道路漫长得忽然就让人对“恐惧”了无兴趣。顿时觉得,还愿意出来吓唬吓唬人的鬼,还挺可爱。他们应该是年轻的鬼怪,就好像愿意受惊的年轻的我一样——稚嫩而无暇思考,才会在如此简单的恐惧形式上孜孜不倦地玩嗨。
而人间事,真脆弱,都经不起其他视角的打探来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