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当赤道留住雪花
或许是寻不到追林凡的突破口,青木真的准时地现身排球课,却好一阵子没来浪漫突袭我们仨的小团体。
高二末尾,他突然抱着一大袋养乐多,大汗淋漓地递给我:“那次在医务室答应你的,加倍补偿你。”
我颇有深意地望他一眼,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见我趴在石桌上悠哉地喝养乐多,他才小心翼翼地笑,“你们中国有句话‘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悟出一个道理,要追林凡,应该先拿下你和段夏。”
我虽悄然一怔,却不得不默默给他的机智点赞,撞了好几次南墙,终于懂得转变战术了。
禁不住他软磨硬泡,我只得偷偷指导他,送了段夏一整套日本原版漫画《夏目友人帐》,那是他漂洋过海带来陪伴自己的心爱之物,但想到要和林凡在一起,他眼都没眨一下。
沉浸在喜欢里的少年,最勇敢最豁达,什么都敢丢下,前路未卜却那么不知忧愁。
他又低下头问我:“楠安,我不知道要怎么讨好你。你想要什么?”
我讳莫如深地一笑,默默拉住他的袖子狂奔,直到学校对面的一家小清吧才停。我熟门熟路地拿了两大杯冰镇可乐,将一杯塞给他,盯着他澄澈的瞳孔大胆地说:“想讨好我,陪我看一整个夏天的世界杯就成,一场都不准缺哦。”
他松了口气,当即爽快答应,眼里涌起兴奋的光。
他当然不知,哪里是我爱看球,我不过是每天偷偷翻看他的微博,或许是他太拘谨,在中国并没什么朋友,于是他倔强地从微博中寻找跟自己拥有相同爱好的朋友,锲而不舍地坚持每天更新微博,那上面有他所熟悉的世界,我愿意为他去了解,去融入。
他三天前发了句“今年要看一整个夏天的世界杯”,我才敢确保他会答应我。
于是2010年那个闷热的七月,我都和青木窝在一块,那是我生命里最快乐也最酸涩的一个夏天。
看到意外进球处,他也会把我当成男孩子,激动地捏住我的肩膀轻轻摇动,他的掌心微微发热,将温度传到我的血液里,他却浑然不知。我起初会因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而出神很久,慢慢地也习惯使劲藏起我忐忑的心率,专心看球。
直到最后一场的那天,安德烈在禁区内攻入制胜一球的瞬间,小酒吧里除了我之外清一色的男生都沸腾了,他弯起眉眼笑得无比沉醉,沉默的我被感染得也露出笑容,他在大片的喧闹里凑近我耳边喊:“Givemefive!”我热切地抬起掌心与他击掌。
谁知他突然近在咫尺地将我举起,架着我旋转了好几圈才放下。
那是记忆里我与他靠得最近的一次,从此并无第二次。每晚球赛结束都已夜深,他不放心我独自回家,总会绅士地送我到巷口才独自回去。和他一路并肩在街灯下走,我总听陈奕迅的《当地球没有花》,里面有一句很戳心的词,“当赤道留住雪花,眼泪融掉细沙”,每次唱到这句我都觉得后背忍不住一颤,像是胸口中央的位置被尖锐的冰块悄悄砸了一下。
青木曾好奇地摘过我一只耳机听,但他的中文水平仅能用普通话与他人沟通的程度,粤语对于他来说形如天书。也好,他并没兴趣深究我爱的歌。
5.他的瞳孔如倒挂的海
出于青木满腔诚意,开学后我让他加入我们的小团体。
虽然段夏莫名其妙地很不待见他,但总算青木从此可以跟我们形影不离地吃饭,唱K,打桌球……一切因他的介入变得微妙,让我不安又温暖。
谁知有天热闹地刚散了局,看着青木上了出租车,林凡才压低声音告诉我和段夏:“我申请去日本留学,昨天拿到Offer了,千万别告诉青木,我和他不适合,免得麻烦。”
我不能背叛林凡,却又无法坦然面对青木,索性小心翼翼地躲着他。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是他冷不丁地打电话给我,高亢的嗓音无比欣喜,像个对未来热切的小孩子:“楠安!我拿到在中国继续念书的批准了,你们仨快出来……学校对面那家小酒吧,我请!”
我一个人满心忐忑地去了,他远远抬头看到我形单影只的模样和一脸苍白,隐约明白了什么,淡淡地望着我苦笑。
如我所料,他知道林凡的决定后肩膀默然发抖,像被从头到脚泼了大盆冷水。
那晚,我就那么近在咫尺地听他絮语,第一次感到他的心离我并不远。他只顾难过地诉说,我便盯着他血丝密布的眼睛,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的双眼还那么澄澈干净,像一小片倒挂的深海。
他脸颊滚烫,手臂却冰凉,软塌塌地趴在吧台:“楠安,你耐心听我说……喜欢一个如何都不肯为了自己停留的女生,是世上最难受的事,它看起来不远,却没法靠努力实现,你们中国古代说的天道酬勤,对爱情不成立……不成立……”
我顺从地认真听,何时何地,我一向都听他的。
听着听着,我大滴的眼泪突然就砸下来,她不肯为你停留,而我压根没立场也没勇气要求你停留。
怕他看到我狼狈的脸,我又端起大啤酒杯咕嘟咕嘟狂饮,当段夏在凌晨四点找到我们时,我和青木正并排坐在街边像两摊泥,站都站不起来。
“施楠安,你胆子也忒大了,城管怎么没把你当影响市容的垃圾带走呢?”段夏气急败坏地走近,嘴上虽是一贯的毒舌,却用驼色大衣牢牢地揽住我,我也下意识地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像只受寒的兔子一样缓缓地蹭着他的领子。
在青木面前,我总是很想维持美好的模样,生怕自己某个习惯动作惹得他不喜欢,而有段夏在的每一刻我都可以百分之百地放松,就像此刻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着他。
模糊中我能感到,段夏无奈地一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温和得像是在哄孩童入睡。
离林凡出国的日期越来越近,告别迫在眉睫,我们都找不到一个难忘的方式,直到青木提议说:“不如来个短途旅行,去山里露营。”
出发时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四人在山脚草地野餐,清新的日光落满全身,大家都一路欢喜,默契地不提告别。傍晚,车子进入盘山路后天空突然阴云笼罩,渐渐窗外被暴雨倾覆。段夏和青木自告奋勇冲进雨里搭帐篷,让我和林凡乖乖待在车内。
望着青木湿透的背影,我忍不住皱眉问林凡:“为什么不接受他呢,他是真的什么都肯给你。”
林凡轻描淡写:“没感觉吧……对有些姑娘,恋爱大过天,但我习惯自己面对生活。”
那是我头一次感到林凡有些残忍,礼貌而理智的残忍。但我们的对话由于林凡猛然发现脚链丢失而中断。
我拽住她要和她一起去找,她却焦急地推门而出:“不用,你好好的别感冒了。”
当青木回到车内,听到林凡独自下山时,他瞬间望向我的目光里有隐约的责怪:“楠安,你为什么没早点告诉我?”说完,他便一头扎进雨里,很快消失于暮色里。
段夏和我各自坐在相邻的帐篷里,段夏明白我心情低落,索性陪我一言不发。
转眼天黑透了,青木他们还没有回来,电话也关机,我愈想愈坐不住,蹑手蹑脚地瞒着段夏下了山。无边黑暗中的台阶又陡又湿,我举着应急灯摸索前行,明明手脚发凉,额头却出了薄汗。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隔着枝丫听到青木熟悉的嗓音,但转瞬我已发不出声音。
林凡庆幸地攥紧掌心的脚链,而青木正把自己的夹克高高举起罩在林凡头上,自己缩着脖子傻呵呵地笑。
“楠安?是你吗……”林凡喊了一声我才惊慌地意识到,我忘了关应急灯。我转头像小偷般想逃离现场,却一个踉跄撞上了一个默不作声的身影,凑近一看竟是段夏。
段夏刻薄地朝我翻着白眼,将雨衣披在我身上,又敲我后脑勺:“大姐,你哪根筋搭错了,来偷窥人家秀恩爱还是来打劫?”
我听到段夏一如既往的犀利口吻,忽感一种来自心底的安全,慢慢眼眶就湿了。
林凡和青木走过来时,我心虚地背对他们,很疲惫地垂下脸,段夏则特别照顾我的面子,一边踏实地揽住我微微发抖的肩膀,一边不依不饶地直视着青木的双眼,久久都不移开视线:“嘿,你们也在啊,还不是楠安个疯丫头,非要我陪她出来玩丛林探险,哈哈。”
青木迎上段夏复杂的眼神,大抵也感受段夏话中夹带的软刺,因此不再多说什么,一路尴尬地沉默着。6.灰烬皆已死而复生
林凡登机那天离高考还有四十天,我们四个无一缺席,当她最终过安检时,沉默了一早上的青木突然说想去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跑开了。
我愣了愣,一面和林凡高高地挥手,一面拨通了青木手机。
尽管我能辨别出他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但那还是我唯一一次听见青木那样一米八的大男生扛不住哭出了声。
他好强地使劲咬住牙齿:“我还没有放弃,楠安,你信吗,只要她不接受我,我就还能撑更久。”
电话听筒在那刻真如千斤重,弄得我手臂发酸。尽管他看不见,我还是狠狠点头:“我信,一直都信,松原青木是谁啊,你想做成的事都会成真,你想去的地方最终都能抵达。”
所谓时间追不上白马,后来我偶然和青木考到同一所大学,而段夏以五分之差上了这城市的另一所学校。
林凡每次越洋电话都告诉我许多她在大阪的新鲜事,或欢欣或难过,我的生活环境也一换再换,但唯独我与青木之间的相处模式经年一成不变。
我还是他随叫随到的球友,周末混一块吃饭,看球,偶尔也会去看电影,而诡异的事是,不管我们去哪家影城哪个厅,我们旁边的位置总会坐着抱着爆米花一脸贱笑的段夏。
大二那年我生日,青木尽职尽责地当了一回慷慨的好兄弟,他偷偷从段夏那儿拿到我出租屋的钥匙,将我的地板上铺满多米诺骨牌般的养乐多,搭成巨大的笑脸形状,当我一推门,成片的小红瓶哗然响起,一个接一个倒下,点燃了尽头的蜡烛。
蜡烛旁是青木留下的录音:“嘿,楠安,生日快乐。是不是想夸我记性很好,而且又够义气?”
被惊喜弄得头晕眼花的我像所有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捂住嘴巴,热泪盈眶,四年来心底所有因无人问津就要彻底熄灭的灰烬,又死而复生。
我一个冲动叫来了段夏,嗓音欢喜得有点得意忘形:“来请你喝养乐多,我现在有满满一屋子养乐多。”
段夏盘腿坐着,听到我说“我想豁出去试最后一次,我要告诉青木,我喜欢他好多年了”时,差点没一口养乐多喷死我,他长时间地愣住,没有毒舌也没有嘲讽,专注地盯着我泛红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施楠安,你是认真的?”
见我无声无息地点了头,他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露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捶了捶我的肩:“行,你要加油,我帮你。”
松原青木,这次我想真正为你勇敢一回。
是的,少女时代的我们,满腔理想主义,也曾双目不染尘埃地嚷嚷要有一份纯度百分百的喜欢,但真喜欢一个人,爱而不得,就会不自觉慢慢让步,想着取代不了他心底长居的人,能与他一块消磨平淡流年,也不错啊。
7.你要自己站起来
在段夏的精心策划下,周末之夜我清了场,神秘地请青木到那年夏天一起看世界杯的小酒吧。
他到了,时间掐得刚刚好,角落一如往昔的旧电视正放着那场惊心动魄的西班牙决战荷兰的比赛。2010年直播这场时,青木忘乎所以地淋得自己浑身都是可乐,双臂驾着我飞快旋转……
“青木,这边。”我愣愣地盯着他在昏黄灯光下浓厚好看的眉宇,心跳几乎停掉了,抿着嘴艰难地反复思索着如何开口。
他却显得行色匆匆,眼睛里有种掩饰不了的狂喜,吞吞吐吐地挠着头告诉我:“段夏没来吗?我以为你们俩都会在,刚好当面告诉你们……”
我屏住呼吸,掌心悄悄攥着汗面对未卜的消息。
“我下个星期就要回日本了,回大阪完成大学剩下的两年学业,因为当初林凡刚到那边,曾经在facetime里悄悄告诉我,如果我能专心地把这份喜欢维持四年,她就愿意试着接受我!”
话音刚落,我难堪地张着嘴,久久回不过神,青木深吸一口气,热络地朝我举起了可乐杯,笑容一如高二那年初见时的温暖和煦、干净无邪:“来,楠安,下次一起看球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今晚不尽兴不成魔!”
我垂下脸放空了一会儿,“腾”地站起身关掉了电视,我绝不能让他看到,球赛录像末尾那段我请段夏帮我做的告白视频。我避开他疑惑的视线,懒洋洋地笑着将他手里的杯子夺过去,使劲推着他往门口去,像个兄弟般拍了拍他的肩:“今晚还是别疯了,早点回去收拾收拾。”
隔着墙壁听到他确实打车走远了,我才终于敢倚着吧台,放声大哭了出来。
我模模糊糊地摸到玻璃杯,仰头一饮而尽。可乐气泡裹着莫名蹿升的寒意穿过食道,很快我就觉得过量的冰汽水刺激得我胃疼,疼得我缩起手臂。
明明滴酒未沾,却觉得自己醉得不像话,眼前的灯光愈发激烈摇晃,地板也在湿漉漉的视线里凹凸不平,忽近忽远……段夏找到我时,我突然很害怕段夏看到我的不堪,立马收住了哭声,抓起椅子快速地站起来。
段夏这次居然见鬼地显得很温柔,没骂我,像个沉默的兄长一样揉了揉我乱糟糟的头发,嗓音莫名有点哑:“楠安,施楠安,他不喜欢你。昨天不喜欢,今天不喜欢,往后也不会喜欢,他只是对任何人都礼貌周到温暖有义气。今晚我能扶你,但往后的岁月呢,你要自己站起来。”
我仰头望着一脸忧愁的段夏,没心没肺地追问着:“为什么你不能一直扶我?林凡早就离开了,现在就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段夏一时哑口无言,只顾俯身狠狠地揉我的头发,好一会儿他才笃定地摇了头,瞳孔里充斥着坚决明亮的光:“施楠安,我不离开你,除非哪一天你开口让我走。”
我不知为何,血液里涌动起一阵安宁。未来虽不可测,但只要这个自始至终在我生活里的段夏依旧还在,我就并不恐惧。
8.总归再也不是你
青木启程的日子,我和段夏一起到机场送他。
当着青木的面,一句话兜兜转转憋了好多年的段夏居然攥住我的手,高声告诉我:“楠安,你真的一点都不晓得,男闺蜜不过是个我能正大光明陪在你左右的幌子,我从初中就开始喜欢你吗?”
一旁的青木笑着温柔地弯起眉眼,一脸大家都很圆满的神色:“楠安,你大概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吧?大学这两年我们一去看电影啦话剧啦,就会撞上段夏这小子,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早就倒戈了,总是透露给他你的行踪,他很好的,我相信你们能一块找到幸福。”
只因我彻骨地体味过惦记一个人、等待一个人、日夜倾慕一个人的情绪,才更能感同身受段夏这些年在我身上付出了一种何其深刻的心力。
于是我默默吸了吸鼻子,大大咧咧地接受段夏的拥抱,然后哭笑不得地瞪着脸涨得通红的他,努力将感动的哭腔藏好:“段夏呀段夏,你好样的。”
至于青木,我只能说,追逐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说没有尽头,说不知疲倦,大抵都是假的。在他走过安检之前,我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心底最后一句话:“2014了,今年夏天又有世界杯了,在日本记得看喔。”
他爽快地点头,一手推着行李往前,一手朝我举起来,像那个我心里最快乐最酸涩的夏天一样,来,楠安,Givemefive。
我热切地抬起掌心与他击掌,然后转身和段夏离开,丝毫不多停留。
往后,我们常常和林凡、青木通电话,开facetime,问候,闲扯,聊起漫长的学生时代。他们还从大阪寄来了两个人四月并肩站在樱花下微笑的照片,她依旧乌黑长发,脸庞静美,他也仍然目光清澈,笑容治愈。
到此,青木终于在我心底从一个不能提及的死穴,成了一位长夜想来会温暖的老友。
又是好多年,我和段夏一起下了夜班,去地下停车场取车,准备回我们在这座城市刚刚购置的小家。
四处寂静,我耳机里偶然放到陈奕迅那首《当地球没有花》,里面有一句很戳心的词,“当赤道留住雪花,眼泪融掉细沙”。
我始终没告诉青木,歌的下一句其实是:“你会珍惜我吗?”
我当然也始终没告诉他,或许还会有人在汗流浃背的七月,彻夜陪我守候世界杯,比如段夏,但那个人,总归再也不会是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