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方?
身前是万丈的深渊,深渊之下,有异样的各色霞光蒸腾氤氲。身体两侧,都是一行断壁,断壁之外,自然照样是不可名状的深渊;而深渊之外,乃是碧蓝的无尽虚空,那虚空无穷无尽,其中除了越来越深的蓝色,一无所有。回过身来,身后是一片荒凉的黑石石林。石林中间,有一座高耸的石峰。这石峰一峰独秀,巍巍高耸,茕茕孑立,似乎一把黑剑,想要划破刺穿头顶那无尽的碧蓝虚空。
‘上山去,到那峰顶去。’
一个莫名的声音在心底突然盘旋起来。那是自己的声音麽?是的,那是自己的声音。可是,为什么这声音却如此的陌生呢?那声音之中,为什么竟有着如此深重的哀愁呢?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就上山去罢。冰砚转过身来,向前迈动微微的一步。只一步,冰砚猛然觉得心头发紧,浑身发冷,那无数次在梦里深深惧怕的最可怕的事情,终是发生了麽?冰砚缓缓垂下头来,果然,那迈出的一步,留下的脚印,是个梅花印。
低头看下去,是的,冰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已经不再是手,是一对毛绒绒的前腿。微微侧头,肩头不再是如玉一般的肌肤,不再是那玉色中微微带有一线温润的肌肤。那是一篷白毛。
一篷纤细,雪光一般莹莹的白毛。
回过头来,身后是团团而就的一把白尾。九尾。
这就是我而今的面貌吗?陡然间,冰砚浑身都觉得了冰冷,这冰冷侵入肌肤,深入心脾,叫心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似乎正慢慢的沉入适才所见的那个深渊。冰砚埋下头,心中陡然觉得一股无可言说的憎恨和厌恶;恍惚间,似乎赵墨、少君都站在远处,漠然的瞧着,冰砚抬不起头来,也不愿意抬起头来。
风!
一股带着微微黑甜的风自不可明说的地方吹了过来。风轻轻的抚摸着冰砚的额头,那冰凉的微感是如此的熟悉;冰砚陡然耸立了双肩,轻轻一跃,身子在前扑的那一瞬间,紧贴脸颊的那冷风唤起了它心中无可言说的感受。是的,那是一种用热血去迎接冷风的感受,那感受是愤怒的,是悲哀的,也是壮烈的。冰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飞快的奔驰了起来。
血,越来越热,心,也越来越烫。奔跑,奔跑,奔离这死寂的世界,奔离这令人窒息的外表;跑罢,跑罢,让耳旁呼啸的狂风,宣泄出内心的咆哮。终于,到了那高高在上的峰顶了罢。
冰砚呆呆的凝视着这山峦的顶点。是的,那无尽的碧蓝依旧悬在高空。这看来高不可攀的危峰,并不能带它远离这个荒凉的世界。低头下望,原来,这是一个孤岛。这是一个悬挂在无尽的碧蓝虚空中的岛屿。一个黑石林立的岛屿,没有任何别的活物的岛屿。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冰砚死命的鼓大了双眼,想要看清楚这个世界。是的,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还没有被看到,有的,一定有。
那是什么?
突然间,冰砚瞧见了一点红色,是的,一点红色。这红色在这无尽的蓝色中显得如此的明亮,如此的鲜艳,冰砚迷醉了,紧紧的盯住这一点红色。那点红色慢慢化开,荡漾成了一片红色。这红红得像血。
那就是血。
冰砚感觉到了热度,微微挪动了下身体。奇怪,这不是那个荒诞怪异的世界了。
冰砚猛然间清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片血渍,那血渍沾在一块玄色道袍之上。冰砚微微晃了晃头,然后,一对无比巨大的手掌从天而降,将她捧了起来。冰砚终是发现了真相。
她变小了。变得只有秦道一巴掌大小。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是的,身体也变了,变得和那个不知道是梦是真的处境一样。她变成了一头九尾的白狐。适才的热度是秦道一的。他将她放在了他的怀里。他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将她捧了出来。
“你怎么了?”这是秦道一看见她说的第一句话。
冰砚习惯性的昂起了头,说:“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可是,她却只听见自己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并没有说出人话。那是狐狸的叫声罢。
“为什么不告诉我。”秦道一挠了挠头,“也许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你要是老是这么小,老是藏在我的肚皮上,可不太好。会把你臭死的。”一旁突然探个头过来,冰砚自然认得,正是金庭山的那个方士晏溶溶。她倒不知道他的名字,却记得他甚是多嘴。
晏溶溶一脸迷茫,对秦道一道:“你能听懂她说什么?”秦道一瞪了晏溶溶两眼,诧道:“为什么听不懂?”晏溶溶一脸骇然,好半晌才道:“那为什么我听起来就是狐狸叫呢?如果是我有了魔障,那么为什么我又能听到你说的人话?却听不见它的?”秦道一一脸惘然,转头对冰砚道:“你再说两句话来听听?”却不料冰砚立时竖起一对眼睛,一口咬在他手指头上,痛得他哇哇大叫,连声讨饶。冰砚这才住口,无比优雅的盘腿蜷成一团,九尾反旋,如同一扇羽扇,将它整个身子都包裹起来,晃眼一瞧,只有一团雪白的茸毛。
秦道一眯缝了眼睛细看,才发现那一丛白毛之后藏有的那一对慵懒的细长眼睛;瞧着它的眼神,秦道一迟疑着道:“你现在这样,怎么去找你的弟子?依我看,不如我送你回峨嵋罢?”孰料冰砚立时瞪大了眼睛,紧盯住秦道一,它虽未说一言,秦道一心底却莫名其妙的清清楚楚的知道了它的想法:你试试看。秦道一无奈,道:“如今你这个样子,肯定不能施法。没有你的那个影痕术。我哪里能找得到他们的踪迹?”
正说话,这天心却突然有雷声滚过。晏溶溶抬头望得一眼,道:“哎呀,是要下雨了么?不是说令丘山是火神歇脚之地,万万年不见雨水麽?”秦道一一怔,举头上望,只见天空阴霾,黑云自高天之上渐行渐近,铺陈开来,只如一滴墨水滴入水中,缓慢化开;这化开的乌云渐渐将天地裹为一体,天与地的界限全然模糊,似乎一路前行,必然能走到天地接壤之处。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本来晴朗明净的乾坤,便变成了阴冷黑暗的黑狱。
秦道一大觉诧异,“呼”一声拔高,离地百丈,却见天已黑尽,日月星辰,全不见踪影,整个天空,都在翻滚着黑压压的浊黯的云浪。云浪之中,隐隐有霹雳闪耀,间得一瞬,便有雷声在天心滚过,震得人浑身颤栗,自空望向大地,整个令丘山都笼罩在阴森之中,山中似乎万物都已经藏匿,果然是天威不可犯,便是连这大山,似乎都蛰伏了起来,不敢发出一丝丝生气。
秦道一莫名其妙,瞧不出所以然,却见晏溶溶自下飞升上来,此刻中谷之中狂风怒号,晏溶溶的发簪竟给狂风吹落,一头头发披散开来,吹得四处横飞,倒像是披了一块斗篷。他的道袍也给风吹得鼓鼓的,活像一只巨大的灯笼。他好容易飞到秦道一面前,道:“怎么回事,是有妖孽作怪吗?”秦道一摇摇头,道:“倘若有这样的妖怪,恐怕早就扫平天下了。你何曾见过能驭使天雷的妖怪?”晏溶溶摇头道:“我可不是说有妖怪能驭使天雷。我不过是听长辈们说过,天雷蛰伏在天宫雷池,向不轻动;但若人间有道行通天的妖孽,其妖气过于凛烈,天雷必然会为之震动,天雷震动,自然就要以雷霆之力罚之以天谴,以明天理,以正天道。不知道是哪里的妖孽,居然能引动天雷。”
秦道一摇摇头,道:“那个常羲,其实是人,算不得妖怪。那个肥遗还是个初灵的肉胎,还只能算是个畜生。远远谈不上妖孽。难道这个令丘山的地界,还蛰伏有什么厉害的妖精不成?”议论间,两人对视良久,秦道一突觉头皮发炸,喉头发甜,晏溶溶却似乎给唬住了,脸色发青,不敢开口。待到突然一个响雷炸在头顶,秦道一这才回过神来,一声怪叫,一把将冰砚塞在胸襟里,抓住晏溶溶的衣袖,叫道:“快,快带我们走。我功力未复。飞不了多快。快,快点!”
晏溶溶脸色煞白,道:“我们跑得过天雷麽?”秦道一急道:“跑不过也得跑!”晏溶溶立时大吼一声,双手结印,猛然叱道:“羽灵千翔!”高喝之中,脚下卷起一股黑烟,整个人立时有如脱空之箭,向令丘山外飞逸。他这一动,天空那无尽的黯黑便渐渐凝聚,不一刻,那天穹之上,竟结出一块墨黑的东西,似乎一只细长的眼睛,悬挂在空。
晏溶溶全力施法,快逾流星,却觉着天穹上那墨黑之眼似乎如明月一般,真正是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留;似乎永远都隔人不远,唾手可得。晏溶溶飞得心惊肉跳,忐忑中偷偷一瞧,孰料这一瞧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却见那高高矗立在那九天之上的细长眼睛,陡然间睁开了来,那眼睛一开,立时一道闪电破空射来,说时迟,那时快,那闪电自九天霄汉间辟来,几乎来不及眨眼,便到了眼前。晏溶溶一声惊叫,猛然间,却见秦道一肩头“嗖”一声弹出一对恶龙,这龙鱼头龙身,正是双鱼。恶龙迎霹雳而上,只听“铛”一声响,那恶龙瞬时给天雷辟成两块焦炭倒弹回来。秦道一一把扣住恶龙,借它这一撞之力,传到晏溶溶身上。晏溶溶幸得也算大家子弟,虽说不上临危不乱,这逃命却也还有板有眼,得了秦道一传来的撞击之力,飞遁之速快了不少。秦道一的双鱼给辟得焦黑,虽不至于坏了灵根德性,却给炸得焦黑,刀身黑烟滚滚,这在空中拖出两道黑烟,仿佛一个巨大的“二”字。
那眼睛全然瞧不出好恶,一电不成,第二道闪电再次飞来,这闪电来势狰狞,快得不容分说。秦道一双鱼回手,便已经暗自提防,那闪电未至,便已经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纯阳之血在十指之上,结下法印,待那闪电一动,他这边已自念下法咒:“玄元,室火猪!”瞬时自他身上放出一道金光,待那霹雳射至;他身上那金光之中瞬时弹出一头巨大无比的火猪来,正挡在这闪电之前。
这室火猪高有数十丈,皮粗肉厚,瞧来倒似乎是厚重稳当,孰料那闪电一辟,正辟在那室火猪头顶,那猪枉自生了那样大一颗头,竟是不堪一击,那霹雳“啪”一声将那室火猪颅骨刺透,烧出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穿过猪头,那霹雳余势不消,依旧辟了过来。晏溶溶一声惊叫,全力飞奔,却哪里快得过这惊电,“砰”一声响,那霹雳全无偏差,正击中秦道一的胸口。只听秦道一一声闷哼,“哇”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尽数吐在了晏溶溶的颈项上,顺着他的脖子流到背心之上。晏溶溶连连尖叫,秦道一却嘶声道:“别怕,别停。快,再快点。”晏溶溶惊叫道:“你会死的!没人可以和天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