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寝江长使。”
“十月五日,寝钟少使。”
“十月十日,寝邱美人。”
……
每到傍晚时分,掖庭令就高唱着元帝的旨意,传谕六宫。
一路高歌,一路簇拥,那辆满载着无数女子希望与热忱的凤鸾春恩车,却从未在长信宫门外停过片刻。
馥儿在私底下不平道:“那些人的姿容不及美人十中之一,竟也得了宠!真不公平。”
我对此也只是淡淡一笑:“傻丫头,你若真为美人好,那便什么也别说。”
馥儿听了,微微皱眉,也不再多说什么。
但这样的日子一久,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清减了下来。即便有时倚廊静坐,那方浅浅的梨涡内,还是难掩焦虑与不安。
然而不安的不只是她。
“自己没本事争宠,整天就在殿内写写画画,能成什么气候。”
“就是,从前的秋云跟了钟少使,没几天就升了女史。咱们跟她这么久,也没什么动静。”
“唉……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殿外中庭内传来几句小声的议论,如一阵飞花般,恰恰落在她耳畔。她的嫭目婵眉温温一拧,正刺绣的针脚忽然顿了顿,一下子扎破指尖,血珠滚滚。
“美人,奴婢为您包扎伤口。”
我见状徐徐转身,正欲踱至妆台为她取一方白绢,却被她拦了下来。
“不必了,小伤而已。”
她轻轻一笑,指尖往帛上绣好的牡丹一点,霎时更显殷红夺目。
“什么糊涂油蒙了心的,竟敢议论美人!”
她闻声抬眸,那澹澹的秋水昀光一轮,复又似古井无澜。
我会意,轻手轻脚地踱至窗边,隔着新糊的水菱窗纱一望:那女子正是馥儿。此时,人群正诧异地望着她,有的还不禁掩唇偷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沈姑奶奶’。”一个三等宫女挑眉笑道:“你跟着美人升女史了?这样神气!”
馥儿似是皱了眉,怒道:“你这没了尊卑还不要脸皮的蹄子,跟着美人就只图名利,要你有什么用!”
“不图名利?”人群一时笑开了。“那你倒说说,图什么?”
“我沈兰馥什么也不图!”
……
外面争论还在继续。我转过头去望着她,只见她将绣了一半的《牡丹图》搁在榻上,盈盈起身。
“随我出去罢。”
我忙跟在她身侧扶着手。至殿外,她端立廊下,徐徐扫了一眼众人,争论的人群便渐渐安静下来。
“参见王美人。”众人跪下道。
她沉静地受这一礼,一言不发,目光缓缓落在与馥儿争吵的宫女身上,那宫女赶忙低下了头。如此默然一会儿,她才开口道:“趁着你们都在,本主也说句明白话。若谁觉得本主碍了她的前程,大可另觅高枝。只一点,今日走了,日后便不能回来;今日留下,日后也别想再走。孰去孰留,你们自己思索。”
她说完,只静静地站着,静得如一尊神女贡像,威仪呼之欲出。
不一会儿,就有几个胆大的宫女叩首道:“谢美人大恩,奴婢恐怕不能再服侍您了。”
她挥一挥广袖,示意我将赏钱递过去,对着那些宫女淡淡道:“那便走罢。”
剩下的人见她不怒,也互相觑着,起身离去,口里还念叨着“谢美人大恩”“奴婢愧对美人”之类的话。我对此只在心底冷笑。
半个时辰后,庭中仅剩三人。
“你们呢?”
“奴婢馥儿誓死追随美人!”
“奴婢宝珠忠于美人。”
我在她身侧一屈膝,恭谨道:“奴婢如是。”
她的眉心一动,眸底尽是潋滟之色,望着我嫣然一笑:“好。”
待那些人一走,原本偏僻的长信宫就更加清净。往后的时日,她亦不过伏案抄写诗文,或与馥儿宝珠刺绣扎花,或与我谈古论今,面上不复隐隐忧色。
一日傍晚,我掌完殿中的灯回到厢房,听见馥儿小声抱怨道:“姑姑,宫门外的海灯这几日愈来愈暗,若哪天凤鸾春恩车来接美人,如何看得见呢?”
我微微诧异,询道:“真的?”
“嗯。”馥儿点点头:“真不知宫道那些掌灯的宫人是如何管事的,前几****问她们,她们只道桐油不够。”
我心底顿时疑云密布:此时并非节下,桐油怎会不够?况且平日亮得好好的。偏生这几日就……正思索着,馥儿便问了一句:“姑姑,殿里的桐油还够么?”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够了。况且殿内桐油是精制的,如何能在外面烧得?”
馥儿皱了皱眉:“姑姑……不如咱们去一趟尚宫局?或许尚宫大人会替咱们想办法。”
我闻言微微愕然,思而再言:“好。”
赤霞红底的牌匾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尚宫局。
我抬眸望了一眼,随即垂下头去。正欲遣人通报,耳畔却传来一阵熟稔的声音。
“崔宛森?”
我提起羊角风灯一照,烛光映在那人并不出挑的五官上,平添了几分柔美和气。
宋芝薇与我多年未见,却并不显老。
“原来是尚侍大人。”我浅浅一笑,领着馥儿朝她行礼。
芝薇愣了愣,眸中速然掠过一丝伤神,如羸弱的脉搏,不易捕捉。须臾,她开了口:“崔掌灯免礼。你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我拱手恭谨道:“启禀大人,下官有要事求见尚宫大人。”
听罢,芝薇的面色略有凝滞,随即朝我嫣然一笑:“你们跟我来。”
我与馥儿随她进了主殿。只见韩玉蕊端坐正位,闲闲翻着六宫帐目,身旁并无尚仪随侍。只是她未料我来,面色不由显露出几分惊诧。
“下官掌灯崔氏见过尚宫大人。漏夜前来,望大人海涵。”
韩玉蕊并不搭话,只望了芝薇一眼,眸中划过一抹厉色。
芝薇垂下了头,不为所动:“大人,或许崔掌灯确有要事才会前来,您不妨听她一叙。”
韩玉蕊邪魅一笑,随手将帐目递给芝薇:“宋尚侍,你越来越会说话了。退下罢。”
芝薇悄悄望了我一眼,答道:“下官谨诺。”
待芝薇走后,韩玉蕊才开口道:“崔掌灯,何事?”
我闻言恭谨道:“下官有一事不明,还望尚宫大人指点迷津。”
“你说。”
“敢问大人,每日宫道海灯里的桐油是否定量?”
她微微皱眉:“当然是。莫非崔掌灯有异议?”
“下官不敢。”我合手又道:“既然如大人所言,那下官不得不禀明大人,近日长信宫外的海灯不甚明亮,想必不是大人督导不善之过。”
韩玉蕊挑了眉:“你什么意思?”
我垂下头,一脸恭谨:“下官别无他意。”
“别无他意?”听了我的话,韩玉蕊笑得花影摇曳。“那你可知道,这是薛夫人的命令?”
我瞥见馥儿一脸惊疑,示意她暂不出声,而我亦不多言:“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陛下赏了薛夫人十株海棠,夫人雅兴,日夜用海灯照着,盼它花开。宫里所有的桐油都送往关雎宫了,剩下的不够用,自然分不到往日那么多。”
馥儿闻言冷冷一笑:“奴婢真真是佩服,尚宫大人打哪儿借来的胆子?也敢拿供海灯的次品油糊弄薛夫人?”
我心下一紧,赶忙示意她噤声。
韩玉蕊的眉头瞬间锁成一个“川”字:“崔掌灯带人来尚宫局,是为了讥讽本官么?”
“小宫女不懂事,是下官教导不善,望大人海涵。”我一顿,又道:“既然是薛夫人的意思,下官自然不敢置喙,尚宫大人如是。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韩玉蕊在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说话还是那么滴水不漏。”
我只一笑相回:“谢大人夸奖。”
韩玉蕊不由上下打量我一番,才冷冷道:“你们都退下,桐油的事,容本官再思索。”
我与馥儿缓缓走出尚宫局,长舒了一口气。
月已高起,溶溶月色洒在永巷外的汉白玉宫砖上,显得分外凄迷。
“宛森。”
我闻言转身,却是芝薇盈盈立在身后。她望着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不必送我了,快回去罢。”
她浅浅一笑,如月色般月色朦胧:“好。你保重,当心。”
“你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