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追上前去,此人却像事先计划周密一般,转瞬逃得无影无踪。唯余轻风过时摇曳生姿的竹影与四下散落的绿萝清香。
我顿了足,望着那人逃去的东南角,心底隐隐不安。
“是谁?!”他凝重的声色划破紫竹林甫定的甯宓,箭一般朝我射来。
我迅然朝那条小径扫了一眼,回身答道:“是奴婢,掌灯崔氏。”
“原来是你?进来吧。”她如释重负般吩咐一句。
我拨开丛丛臻叶疾步朝他们走去,只见他将她护在身后,离了三尺之距。我一愣,来不及惊叹与敬服,立刻跪了下来。
“请美人与单于迅速离开此地。方才除了奴婢,还有旁人。”
“果真?!”她修长的柳眉骤然颦蹙,那双卓然杏目霎时光彩黯淡。
他亦锁了锋眉,询道:“崔掌灯,你可知那是何人?”
我摇头以示否定,愧道:“奴婢无能,只瞥见那人往紫竹林东南角逃窜,并没看清相貌,也不知是何人。”
“东南角?!”一直沉默不语的馥儿遽然开了口,眼底闪过一丝惊惧。“那儿住的可都是些……不好惹的主呢。”
我瞧瞧抬眸与馥儿交换神色:“正是,所以奴婢恳请美人移步。”
他望着她紧锁的黛眉,若有所思:“崔掌灯,那儿住是些什么人?”
“回单于,那儿有凤仪宫的殿下,关雎宫的薛夫人,绛恩宫的冯夫人……以及其他长使少使们。”
他默了几息,深深望进她的秋水乌瞳里,复而温言:“你别怕。崔掌灯,沈姑娘,好生护送你们家美人回去。此处留给本汗。”
“谨诺。”我恭然领命,起身于她身侧扶着。
“你呢?”她的语气颇为不忍,睫羽一掀,眸光楚楚。
“我自有办法脱身,你勿挂念。”他镇定的眼神于美目转寰间多了几缕缠绵:“何况……只有看你平安离开我才放心。”
“那……你保重。”她不再多言,随即与我们疾步离去。
自归于殿中起,她便一直依床而坐,一言不发。
“美人,美人?”宝珠双手奉着彩绘鹤云陶碗,悠悠叹了口气:“这燕窝粥反复热了好几次,您就吃一口罢。”
“我没胃口,”她低眉解颐,堇色纹紫葡萄袖口里露出一段雪藕似的腕,轻轻道:“端下去。”
宝珠凝惑须臾,悄悄望向我。我轻轻颔首,示意其应允。
“奴婢谨诺。”
她轻轻阖眸,对馥儿挥手示意:“你也退下罢,只留崔掌灯在此伺候即可。”
“诺。”
待馥儿退下后,殿中便只余我和她。夕阳的余晖透过长窗流淌入殿,勾勒出她清逸出尘的侧脸。她睁开双眼,那一缕金乌流连于浓密睫羽之上,似燕翦长空般洒落一片黯淡的阴翳,杏目之内的乌珠却依旧濯濯清清,微泛愁澜。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可怨我?”她转首望着我,琼音轻吐。
我依言答道:“奴婢不怨。”
“为何?莫非你一早猜到了?”她的眸光一泛,颇为讶异。
我的语气分外柔和:“并非如此。美人不将此事告知奴婢,定有您自己的考虑。奴婢无需多问。”
她只是一笑:“我原以为你能猜到。”
“奴婢不敢妄用聪明。”我垂首,眉梢眼角含着恭谨。淫浸后宫多年的我深知疑心易生暗鬼一说。作为奴才,亦最忌讳妄自揣摩主子心思,弄不好会把命搭进去。
“我明白你的好处。”她柔声说着:“你靠近些。”
“诺。”我膝行至她足下,她那双黛青色鞋履已微微泛白,挑绣的如意结依旧盘系在鞋面上,分毫未损。
“美人有何吩咐?”
“你觉得那个宫女是什么来头?”她的纤指顿住,隐隐发颤。
“奴婢无从断定,若说是那几宫夫人的侍女,您与她们皆无往来,惟独薛夫人曾安排画师为各位新晋嫔妃画过人像。若不是,那便只是个听墙角的小丫头罢了,不足为惧。”我顿了须臾,扬首望着她,缓缓道出一句:“目前顶要紧的是您如何脱身。”
“脱身?”她的眉心遽然一颤,决绝道:“我还能如何脱身?若真追查至此,我便自行了结,决不拖累他。”
我一惊,她这般模样,便是笃定了为他付出一切,心下感叹之余面上浅笑着:“美人不急,此事尚有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她颇为不解。
我不疾不徐地吐着字,眸光于她出尘艳绝的面上逡巡着:“奴婢深知您与单于情深义重,与其两败俱伤,做一对苦命鸳鸯,不如您毛遂自荐,以公主身份和亲。这样既可解陛下燃眉之急,又能与单于相守一世。”
“若是如此,倒真能两全了。“她优美的唇弧悄然凝住:“可我毕竟是陛下的妃嫔,与宫女不同……”
我柔声宽慰着:“您别担心,掖庭局有规定,未侍寝的低位妃嫔与宫女无异。”
她这才放了心:“那我择日去掖庭局探探口风。”
“嗯。”我轻轻颔首,笑道:“不知您是否记得,奴婢曾跟您说过,您自有您的福气。您与单于,正应了那句有缘哪怕千里,亦能相知相会的理。”
她莞尔一笑,分外柔和:“我都记得。如你所言,这便是我与他的缘份罢。只是你为何一直待我这么好?”
“因为……”我微愣斯须,随即叩拜下去:“因为小主待奴婢不薄,奴婢不忍心小主错失良缘。”
“起来吧。”她伸出手虚扶了一把:“我并无他意。”
“奴婢明白。”我依礼起身,双腿已然酸麻,在她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往后这几天,宫里静得可怖,她与单于的私情仿佛从未被人发觉,一点儿风吹草动也没有。单于亦还在长安城里住着,五名宫女只差了一位。已有的四位各个不简单,薛昭仪的掌宫,皇后的典冠,冯昭仪的掌膳,傅婕妤的司仪。如此门阀,已无人敢自荐。
“走吧。”她将柔荑轻轻搭在我手上,姗姗迈过了宫门。
“美人……”馥儿和宝珠噙着泪不再多言。我蓦然回首,分明从她们的眼神中看见了支持与鼓励。
我始终相信,尽管有些时候机会看起来很渺茫,可若不去拼搏怎知不能成功。就像这一次,她要为她的幸福赌一把。
宫道悠长,她每走一步都像是离幸福更进一步那般,极其轻快矫捷。金乌洒落的初光仿佛融入了她姣好的脸庞——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愉悦。
清晨的掖庭局静谧无声,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尚在打扫。我扶着她走了进去,掖庭令见她走来,赶忙恭谨行了一礼:“微臣见过美人。”
她嫣然一笑,抬手示意他起身:“免礼。本主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为和亲宫女一事,听闻还差一位?”
“回美人,正是如此。”掖庭令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禁抬眸小觑着我:“莫非美人想推荐崔掌灯?”
她迎上他疑惑的目光,语气分外笃定:“不是崔掌灯,是本主。”
掖庭令那双浓黑的长眉遽然颤动,眸光里不可思议的神色来回荡漾:“美人……美人您玩笑了,微臣不敢当。”
“大人言重了。”她莞尔一笑,仿若春风拂得满园花开般温润迷人:“本主自知掖庭局的规定,从未侍寝之妃嫔等同宫女,满三年期可择日出宫。大人不信可去翻翻本主的彤史,看看陛下哪次临幸过本主。”她亲自朝前虚扶一把,声色愈温:“本主自是考虑到此才来找大人。于您而言,此举不但等同于放一个不得宠的妃嫔出宫,更等同于解陛下燃眉之急,全了出塞和亲的人选,为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何乐而不为呢?”
掖庭令在她的虚扶下缓缓起身,双手一拱,恭谨地镇定答道:“想不到小主虽身在后庭,心却系着社稷,时时想着为陛下分忧,这份诚心着实令微臣动容。”
她微扬唇弧,恬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难测的意味:“无论是本主还是大人皆为陛下臣子,既然为臣,就该有为臣之道。这替陛下分忧也是你我分内之事。大人觉得本主说得可是?”
“小主所言极是。”掖庭令朝她恭谨行礼,顿了须臾方道:“您的话微臣定会好好考虑。如您所言,此事关乎社稷,微臣不敢妄断,故而请小主宽宥几日,容微臣愚思。”
“好。”她满意地笑了笑,朝他颔首:“那本主静候大人佳音。”
她朝我示意,我微微朝前一步,对掖庭令不温不火道:“请恕下官冒昧,此事只有咱们长信宫和大人知道,您说呢?”
“本官明白,还请美人放心。”他镇定地回了一句。
“大人果然是知理之人,那本主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