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横跨汉江、二三十米高的老式铁路桥。桥栏杆之外、中间桥墩的顶部,悬空多出块桌面大小的无围栏平台,耳朵似的在江水云天间支棱着。
这一带寻短见的人都看中了那个平台,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它成为生命的终结点。久而久之,当地农村人就称之为“断魂台”了。
应届高考生盈盈也看中了那个平台———同学从县城打来电话,说是通过上网查询分数,成绩一直优秀的盈盈竟然落榜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向父母交代、没有脸再见人,接完电话就悄然离家出村……
桥上没有、桥下四周也都没有人。炎炎赤日下,这里的中午宁静如画。盈盈来到桥中间,从容地翻过了栏杆。
背靠桥栏杆站在“断魂台”上,眼前长空万里、云飞云驻,脚下水鸟翱翔、碧波滔滔;江之尽头、水天连接处是座白得发亮、圣洁而静穆的云山。眺望云山,盈盈开始平静地描绘自己的归宿:静静地随一江碧波漂向远方,远方、远方、远方,最终融化进那座云山,融化进永恒的圣洁和静穆……
中午的寂静被一列疾驰的火车打破。有旅客发现盈盈形迹异常,忙打开车窗欲探询规劝。但列车从盈盈身边只是一闪而过,当好心的旅客从车窗探出脑袋时列车早已驶离了大桥。无奈的旅客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惊呼抛撒向桥北铁路旁的村舍。
盈盈的手离开桥栏杆准备纵身一跳了。这一跳,世人可能的嘲讽嘲笑嘲弄,父母可能的责问责难责骂便都将被抛在身后了。
一想到含辛茹苦养育自己十八年的父母,盈盈突然觉得应当对他们有个临终交代。她从身上掏出纸笔给父母写了个纸条:我实在是没脸再在这个世上活了……
写好的纸条怎么交到父母手里呢?桥上没有、桥下四周也都没有人。她翻过栏杆离开“断魂台”,用石头把纸条压在铁路路基上,寄望于之后过往的好心人。当盈盈准备再次翻越栏杆、回到“断魂台”上结束生命时,突然有个光头汉子从桥北急匆匆奔来。铁了心寻死的盈盈料定光头是来劝阻自己的,便加快了动作,坚定地翻过了栏杆。
出乎预料的是光头汉子到桥头后并没上桥,而是冲下河堤往江边狂奔,一边放开嗓子对盈盈喊:“跳啊!快点跳啊!要不别人就赶来了———”
“断魂台”上的盈盈反倒愣住了:这家伙怂恿我跳?什么意思?
就在盈盈迷惑不解时,从桥北一前一后又急如星火奔来两个汉子:一个是个罗圈腿,一个是个光脊梁。两人到桥头后同样没上桥,也是冲下河堤往江边狂奔,也是放开嗓子催促盈盈跳江。盈盈越发糊涂了: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都怂恿我跳江?反正我是没有脸在世上活了,不管他们是谁,不论他们是干什么的,没有来阻拦我就好。她的手再次离开了桥栏杆。
江边那三个汉子这时却激烈争吵起来———
光头说:“你们两个穷咋呼个啥?我是第一个赶来的,这事没有你们的份儿!”
光脊梁说:“铁路桥在我们村的地盘上,你们休想插手!”
罗圈腿说:“我已经认出来了,这姑娘是我们村的!你们都给我靠边站!”
盈盈居高临下也辨认出来了:罗圈腿的确是同村的。但她常年在县城读书,与罗圈腿只是面熟,连姓啥名谁都闹不清。
盈盈本想喊一声大叔什么的,把转送纸条的事托付给罗圈腿,但三个汉子争吵得正凶,都骂骂咧咧,都扭起了拳头,看样子就要大打出手了。迷惑和好奇心淡化了自杀的欲望,盈盈怔怔地站在“断魂台”上往下张望:光头一步一步逼向后来的两个汉子:“说到天边儿,先来后到也是常理儿———那姑娘的尸首铁定归我!”
光脊梁毫不示弱迎上去:“在我们村的地盘上,你就是捞到了尸首也休想带走!”
罗圈腿更是摆开了混战架势,发狠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村的姑娘自杀,能让你们捞了尸首去挣钱?老子可不是吃素的,惹急了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盈盈这才算弄明白了:三个汉子是在争自己跳江淹死后的尸首啊!
她感到头皮发麻———自己的归宿将不是水天连接处的云山,而是要被三个汉子野兽般地争抢撕扯……
一个由惊愕、惊恐为导火索,由愤恨愤慨、悲愤悲酸等等混合而成的“炸药包”,在盈盈心里轰然爆炸,炸碎了她的求死念头:这些没有丝毫人性良知、披着人皮的野兽都堂而皇之地活着,我为什么就没脸在这个世上活?
盈盈骂三个汉子是野兽要说很贴切:人类进化史说到底,其实是一部人心、人性的进化史,即兽类在仁爱、良知的打磨下,逐渐去除兽性进化为人的历史。而三个汉子这类连做人起码良知都泯灭了的家伙,不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又是什么?
盈盈转身翻过栏杆,捡起那张纸条撕个粉碎,而后向北往家走。
已经扭打作一团、鼻青脸肿的三个汉子见盈盈离开了“断魂台”,都收起拳脚还有牙齿,手脚并用爬上河堤,于桥头同盈盈相遇。血、汗和泥沙的混合物,遮掩不住他们满脸失望、懊丧和不解的神色,都抱怨、责问盈盈为啥又不跳江了。
站在“断魂台”上都没有落泪的盈盈,这时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们还是人吗?咋不让你们的妈、让你们的儿女姐妹来跳江?”
胡子拉碴的三个汉子僵了一阵,一个个蹲到地上长吁短叹。罗圈腿捂着不知被谁啃破了的后脑勺自言自语:“这个月再完不成指标,我孩子的学费就交不出了……”
另外两个汉子也跟着诉苦,“诉”出了这个偏远小县的诸多鸡零狗碎:当地推行殡葬制度改革、死者实行火葬的时间不久;火葬场属独家经营,七七八八漫天要价。没有摆脱土葬习俗的百姓,死了人又要花大价钱火化更是不情愿,偷偷摸摸土葬的不在少数。上面便根据“平均死亡率”给各乡镇下达火化指标,完不成指标者摘“乌纱帽”。各乡镇因此都成立了“殡葬执法队”,并将获取人尸的指标分解到每个执法队员头上。三个汉子都是当地房地产开发商“跑马占地”后的失业农民、现代版“羊吃人”圈地运动的被“吃”者,进“殡葬执法队”当队员好歹也算有了个职业。他们没有编制没有薪水,或是刨坟掘墓,或是“先礼后兵”动员丧主将死者火化,凑够了指标当月才能领取报酬……
盈盈抹去眼泪往家走,走得很匆忙———她突然萌生了强烈的读书求学、来年再考的欲望。并且,她打算来年不再报考经济学专业了,改报社会学。
几年后盈盈大学毕业。她毕业论文的题目是《社会发展的最终衡量标准》,其中发问:如果人的良知、人性被“打磨”殆尽,使之出现了由量变到质变的退化,那时即便世上所有的房屋都由黄金建成,所有的道路都由钻石铺就,人类若干万年的文明史、进化史,是否可以说已坍塌回了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