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们落到一片荒滩上时夕阳刚刚隐入地平线。站在那片草衰风厉的荒滩上,它们的整个身子已经陷进了暮色,而头顶还能蘸到血色的阳光。
大雁们在黄昏里草草进食后,便聚在一起栖息。一整天的飞行,风起云涌迢迢千里,它们实在太累了。
没有栖息的是一只孤雁。孤雁是因为伴侣在当天的迁徙途中,被人用猎枪射杀而成为孤雁的。在大雁世界里,实行的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一朝为伴终生厮守。如果一方中途夭亡,另一方便成为永生永世的孤雁。
孤雁值夜是大雁世界的传世规则。
夜幕降临了。随夜幕降临到荒滩上的,是往一千里一万里外蔓延开来的虫鸣;随夜幕降临到孤雁身上的,是整个雁群一夜间的安危存亡———栖息的雁群,最容易遭受野猫、黄鼠狼等天敌的血腥偷袭。
大雁与鸡鸭一样都是“鸡宿眼”,黑暗中视力尽失;而且其入睡时,总要把脑袋包在翅膀里面,非大的动静难以警醒。孤雁值夜的责任,便是及时发现异常情况并发出警报。
大雁的听觉、嗅觉很发达,黑暗中,值夜的孤雁能听到、闻到野猫、黄鼠狼等偷袭者走近的脚步声和异味儿。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它便会发出警报;熟睡的大雁们惊醒后会一起大声鸣叫,以嘴和强有力的翅膀为武器,循着异味和声响反击过去,前赴后继、死而后已,往往能使偷袭者知难而退。
夜,有星无月。黑暗中杀机四伏———人正悄无声息地潜藏在下风头的荒草中。在夕阳降落的那一刻,大雁们已经被人从远处盯上了。在所有天敌中,人是最阴险、最残忍的。
人拿出手电筒,按亮晃动,然后又迅速将手电筒熄灭。警惕的孤雁发现了亮光,鸣叫报警。熟睡的大雁惊醒后,便大声鸣叫着,有组织地做好了以死相拼的准备。如果人在这时候实施偷袭,自知厄运难逃的大雁们会以死相拼,混战中人被啄瞎眼睛、啄掉鼻子不是什么新鲜事。
人毕竟是人,仍悄无声息地潜藏在下风头的荒草中。
四周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除了无边无际的虫鸣,除了无边无际的草香,似乎再没有其他什么了。天下太平,乾坤安详。
大雁们嘀嘀咕咕地责怪着孤雁,不久就安然入睡了。
人要的正是这般效果:大雁们把自己栖息的准确方位暴露无遗。
人再次拿出手电筒,按亮晃动,然后又迅速将手电筒熄灭。孤雁发现后,再次鸣叫报警。熟睡的大雁再次一起大声鸣叫,做好了以死相拼的准备。
人还是悄无声息地潜藏在下风头的荒草中。
依然天下太平,乾坤安详。大雁们愤愤不已,围住孤雁责问训斥,一边狠狠地啄它的脑袋,以惩罚其谎报。泄愤完毕后,大雁们再次安然入睡。
入睡的大雁也是会做梦的:或是在云蒸霞蔚的清晨起飞的梦,或是在莺飞草长的天国降落的梦;还有羞怯怯的情侣、毛茸茸的雁宝宝……
奸诈的人如此反复多次,孤雁也就会被反复惩罚多次,而且一次比一次重。孤雁最终被啄得头晕眼花、头破血流,发现异常后就不敢再报警了。
这时候,人便蹑手蹑脚溜进熟睡的雁群,血腥的屠杀开始了———人先一把抓住大雁的嘴巴使其不能鸣叫,然后迅速扭麻花似的,将大雁的长脖子打个结,一拉。这一拉,一个憧憬天国或是温馨的梦便被永远地拉断了;这一拉,古往今来所有“寒风送雁”的吟唱便成了忧伤的呜咽……
一个,又一个……被同伴咽气前挣扎惊醒的其他大雁茫然不知所措,伸长脖颈责问孤雁;待在一旁,两眼一抹黑的孤雁同样不知所措,且早已不敢再出声了。
“责问”恰恰为人提供了杀戮的准确目标,一个,又一个……
虫鸣渐歇,黎明的大门缓缓打开的时候,荒滩上剩下的只有孤雁。它整个身子还陷在残存的夜色里,而头顶已能蘸到血色的阳光了。
当发现同伴已遭“满门抄斩”时,再也无所追随的孤雁便展翅升空,于荒滩之上徘徊悲歌至力竭,然后合起翅膀,头朝下坠地自尽。
秋天的荒滩总有相同的故事在演绎。尽管大雁们在天空飞翔时,总爱把阵容排成个“人”字,在告诫自己的同时也向世间万物生灵发出了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