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子回头张望的那一眼,恰恰被翠花看到了。她觉得狗剩子看那一眼是有意的,觉得那一眼就是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亮就把自己最不能见人的隐秘照进他心里了……翠花感到满脸火辣辣的发烫,又羞又气,恨不得追上去把狗剩子心里的“底片”掏出来撕个粉碎;又恨不得自己当即就钻进地缝里去,永生永世不出来……
这以后,就是翠花孤身一人往前走了。
孤身一人往前走,她担心自己走不到省城,三天的路程,还没走到五分之一呢!可是,即便是走不到她也死活不愿再见到狗剩子。
可是不见行吗?翠花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想:这一路可以不见他,可是到了省城、到了大学怎么躲得过?在她的想象中,省城也不过与县城一般大小,大学也不过与刚毕业的高中一般模样,就那么一片地方,低头不见抬头难道见不到?———如果狗剩子再把他见到的说出去……哎哟我的妈呀,没脸活人了!
翠花犹豫了:我还有脸到省城大学报到吗?但这种犹豫只是在她脑海里一闪,一闪就消失了。
黄翠花命运的分水岭,还不是狗剩子回头张望的那一眼,而是旅途中的一个小客栈。
乡下客栈
天快黑时变了天。翠花紧赶慢跑,跑进一个巴掌大的小镇,找到一个只有几间泥瓦房的小客栈后,夜雨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那年头的乡下村镇的旅馆都叫客栈,客栈也好旅馆也好,当时根本没有单人间、双人间一说。这个小客栈更简陋,一概的地铺,而且是通铺。所谓的地铺、通铺,就是在地上铺些麦秸,放条席子有床被子;席子挨着席子,一条席子就是一个铺位。
服务台上点着油灯,一个大胡子服务员正在打瞌睡。
醉醺醺的大胡子被喊醒后,说客满没有铺位了。这是小镇上唯一的客栈,除了这个客栈到什么地方过夜?外面在下雨,又人生地不熟的,咋办?翠花急哭了,央求“大胡子爷爷”无论如何要安排个地方。大胡子让翠花原地等着,自己走进一个房间,过了好久才出来对翠花说:“算你走运———我让其他旅客挤了挤,在门边给你挤出了大半个铺位。”
虽然他说挤出来的铺位没有被褥,要用翠花自己携带的,翠花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可她走进房间后,发现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就又退出来求大胡子点灯。大胡子说:“今晚这里停电。门边第一个铺位就是你的,进门往下一倒就是了,用不着点灯浪费。”
翠花再次走进房间,摸到了门边第一个铺位,摸到了空出来的大半个席子。与之为邻的旅客已经睡熟,鼻息轻微而平缓。
赶了一整天的路,翠花太累了。她摸黑打开自己的被褥,和衣躺下,顷刻便酣然入睡。
翠花是被男人说话的声音惊醒的。睁眼看时天已微明,几个男人一边议论着什么一边在收拾行装。翠花一激灵坐起来:“天哪!我这是住在什么地方?”
她很快看清楚了、明白了:自己与一帮陌生的男旅客住了一夜的通铺!
其实这算不了什么。那年头,乡下的女人很少远出,村镇小客栈大多不考虑女人住宿的因素;偶然遇到有女人住宿,没空房时,往往就做出“男女混编”的安排。那时乡下人出门在外,住客栈都是不脱衣服的,民风也淳朴,不会发生什么出格的事。小客栈当天夜里只入住翠花一个女的,在醉醺醺的大胡子眼里,她还是个不晓事的小姑娘,做出这样的安排就更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了。
可是,当翠花发现自己与一帮男旅客住了一夜通铺后,羞得不敢抬头。好在天还没大亮,她急匆匆收拾被褥,打算尽快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小客栈。
就在这时,紧挨翠花住的男旅客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坐起来的男旅客竟然是狗剩子!两个人对视一眼,顿时都傻了。狗剩子先回过神儿,他一骨碌跳起来,噼里啪啦地抓起自己的行李,夺门鼠窜而逃。已经起床的旅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怔怔地看着翠花。那种怔怔的神态,被翠花的眼睛幻化成了猥亵的嘲笑。
耻辱感使翠花周身的血都变成了火,“呼啦”一下烧到了脸上。她想蒙起脸大哭一场,又想跳起来喊“我什么事也没有”,可是她最终选择了逃避,抓起行李,发疯一般逃出了小客栈。
出了小客栈有两条路,一条是来路,一条通往省城;通往省城的路上,狗剩子正亡命般飞奔而去。翠花毫不犹豫地奔向来路。
一口气跑出两里路翠花才停下来,才在心里喊出了一句话:哎哟我的妈呀,实在是没脸活人了!
秋雨早已经停息,这里的清晨静悄悄。而翠花心里的暴风雨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接下来怎么办?跟随狗剩子到省城的大学报到去?一只斑鸠站在附近的树上,傻愣愣地看着翠花,直着嗓子鸣叫:“咕咕———咕咕———”翠花的听觉,把斑鸠的鸣叫演义成了“不去———不去———”
可是,不到大学报到又咋办?一只叫天子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却固定在她头顶的一个点上,不歇气地鸣叫:“啾啾———啾啾———”翠花的耳朵,把叫天子的鸣叫翻译成了“回去———回去———”
回去回去回去!这学不上了!翠花掏出“入学通知书”,狠狠地撕个粉碎,而后挑起扁担,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三个字的悼词
如今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上世纪60年代初十分正常,上大学和不上大学没有多大区别:从观念上看,上大学与否都是劳动者的普通一员;毛主席就教导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从实际生活中看,辞去城市工作,回乡务农的人成千上万;即使没回乡务农,干部也好、知识分子也好,哪个不时常与工农大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就各大学每年录取情况看,实际录取人数往往都低于通知录取人数。
翠花没有直接回家,她在亲戚家住了几天,等报到期限过了才回到家,对目瞪口呆的父母扯谎说:“学校今年停招女生。”老实巴交的父母竟然相信了,竟然“回心转意”了,说这样也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学校不招收女生家里不但少花些冤枉钱,还多了一个劳动力。
翻过年就是1961年的大饥荒,翠花家三天两头揭不开锅。她父母见几个孩子都饿得直不起腰,便打算把老大翠花先嫁出去———送出去一个就少一张嘴。正在这时有媒人上门,说瓦屋村的根柱世代苦出身,正宗的贫雇农;人实诚,干活最肯出力气,根正苗壮。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这样的小伙子是顶级“帅哥”;而且媒人还说:根柱家房后有棵大榆树,断粮时,剥树皮够一家人顶半个月!翠花父母当即就拍板定下了这桩婚事。
媒婆之言,父母之命———不久,翠花就成了庄稼汉根柱的老婆,成了瓦屋村一个忙碌的陀螺……
访贫问苦的省长站在翠花面前,神色里仍然残存着40年前的窘迫:“当年,当年是……”
翠花用袖头抹干眼泪,神情里仍然沉淀着40年前的羞怯:“当年……当年我妈病重———嗨!事情都过去40年了,别再提了!”
“你这些年的日子……”
翠花脸一仰,仰起那张皱纹纵横,而且鼻孔下面比别人多出一道月牙状疤痕的脸;又拢拢沾有草屑的头发,那头发说不上白也说不上黄,乱麻似的。然后说自己这些年日子过得很遂心,这一辈子日子都过得很遂心:过成了一家人,男人本分,儿女孝顺:“我的大女儿已经读大学了———就是你我当年报考的那所大学!”
话说到最后,省长拿出了救济金;除了准备好的救济金外,他又从自己身上掏出1000元,一起交给翠花。翠花死活不收,说:“我吃国家救济的事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家穷得揭不开锅了呢!”
省长眼圈又红了,改口说这不是救济金,是赔瓦盆的钱:“你喂猪的瓦盆是因为我打碎的,应该赔偿。”
“那本来就是个破瓦盆,用铁丝箍了几道,还用棉花塞着破洞。”翠花说省长糊弄人,“一个破瓦盆哪值这么多钱?”
省长说:“那瓦盆是几百年前人们用的物件,是文物!”
……分手后省长嘱咐村长:“以后凡是黄翠花的情况,你可以直接打电话向我报告。”
这以后的日子里,翠花每个月都要收到500元的匿名汇款。
到翠花的第三个孩子也考取了大学,她突然得了急病,说不行就不行了。省长专程赶到瓦屋村向翠花遗体告别。
堂堂一省之长,竟要向一个没任何功名、任何地位的穷老婆子遗体告别!市县领导闻讯后尾随而来,还有十里八乡的人更是涌来看稀奇,瓦屋村里外人山人海。而当人们听说了翠花的身世,听说她大姑娘已读完博士时,人人肃然起敬,看稀奇的人群成了沉默的、漫山遍野的送葬人流。
省长在翠花皮包骨头的遗体前鞠躬默哀,之后抬起头来,嘴唇哆哆嗦嗦的,哆哆嗦嗦地要致悼词;可是他最终只说出了三个字就泣不成声了。他说的那三个字是:“命运哪……”
这样的话,本来是不该从一个省长的嘴里说出来的。不过翠花的遗容安详而满足,甚至还带着几分自豪。翠花应该安详应该满足应该自豪:有哪个女人,经历过她一般的苦风凄雨的生命里程和最终雨后复斜阳的心路历程?
虽然生活榨干了她生命中的所有汁液,但那些汁液滋养并成就了一个家,滋养并成就了她青春的梦想啊!她在为一个窝囊男人的每桩不幸最终埋单、在替子女们预支人生苦难的同时,实现了自己生命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