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妻子在院门外捡到只受了枪伤、口黄还没褪净的小喜鹊。喜鹊———蓝天白云间的精灵、能给人家带来吉祥喜庆的天使啊!
我为它治伤,捉青虫喂它,到夏天,这只小喜鹊已长成大喜鹊、伤口也就要痊愈了。我担心它日后会飞走,就剪去了它翅端的羽毛,每天放养在院子里。自从有了这只喜鹊,我心里常涌出一种喜事将至的预感。尤其是清晨被喳喳喳的叫声唤醒,睁眼看到它站在窗台上、初阳在窗玻璃上喷溅时,我就觉得自己的整个家,都被光焰无际的吉祥笼罩着。
它有许多招人喜欢、让人爱怜的习性。喂它食物时,它总是先迫不及待地吞咽几口,而后就匆匆把剩余的叼走,藏到墙缝中或扫帚下面,用树叶掩盖好。据鸟类学家说,收藏食物是喜鹊的天性,否则冬天会挨饿。而这只喜鹊的“深谋远虑”则是可笑的———在被豢养的环境中,还用担心挨饿吗?它夜里一定要栖息在院内的小树上,刮风下雨也不例外。若是把它放进盒子里它会又叫又跳,闹腾一整夜。有天夜里我听到它在院子里嘶叫扑打,忙拿电筒奔出屋子,见它正同邻居家的老猫死拼。赶走老猫后,发现它竟然只受了点轻伤,而邻居家说老猫被啄瞎了一只眼!我担心过后老猫会来复仇,夜里就把它强塞进屋檐下的木箱里;木箱留有个只容得它出入的小洞,夜里用木板堵上。起初它夜里闹腾得很凶,可闹了一些日子就不闹了,后来夜里不堵木板它也不朝外跑了。
它通人性,恋人。每当我上班准备出院门时,它就扇着翅膀扑上来,叼住鞋带挽留我;而当我摆脱它的缠绵走开时,它那双绿豆大小的黑眼睛里就流露出无奈、惆怅和忧伤。当我下班推开院门,它准是翅爪并用扑到我脚下,撒娇似的、诉说委屈似的鸣叫。
当然它也很淘气。我看书写文章时它总爱飞到书桌上,或监考老师那般踱来踱去监视我,或叼住我的头发“拔河”。
其实它有“野心”,在我家过得并不快活。它被剪了翅膀、伤口又没完全愈合,但总企图往外飞;飞不出去就呆呆地站在院心,久久地仰望院子上空那方天。这时候喂什么它也不吃。我猜想它是在思念山野、思念天空、思念自己的同类。我打算待深秋它长出新羽、伤口完全愈合后,就任它飞走。
那么这以前怎样才能不使它孤独呢?我买了几只鸡养在院子里与它为伴。起初它很讨厌鸡,总是一副瞧不起的神色,高傲地站在远处蔑视着鸡;当鸡接近时它会发怒,奋力与鸡扑打。但渐渐地它就同鸡们建立了友善的关系,鸡们吃食时它跟着捡米粒,鸡们晒太阳它往人家翅下偎,甚至还常把自己收藏的食物叼出来放到鸡面前,像是讨好一般。
它的变化远不止这些,许多习性和习惯也渐渐改变了:不再企图朝院外飞,不再久久地仰望天空,不再收藏食物,早晨也不再站到窗台上鸣叫了,什么时候不把它从木箱里轰出来它就在里面睡到什么时候。连我上下班它也不再像原来那样留恋亲热。它总是同鸡们厮混在一起,显得很满足、很得意。当然有时为几粒米它也同鸡们争斗,争过后很快就又和睦相处了。
那么,我也就渐渐觉得它不再招人喜欢、让人爱怜,更不奢望它能给我家带来什么喜事了。我养它几个月了,家里一切照旧,并没有喜事降临。
进入冬季,它的伤已痊愈、新羽也都长齐,完全可以飞出院子了,可是它并不飞;偶尔飞起来也是在院内,为的是向鸡们炫耀。这小东西,是留恋我的家吗?
我倒是认为它该飞走了。一天,我把它带到院外,高高地抛向天空;它恐慌地叫着飞了两圈,之后却一头扎回我家的院子!
真不愿飞走也就算了,我还是养着它。隆冬的一个早晨,起床后我照例到木箱里轰它,而木箱却空了!是飞走了吗?毕竟是野禽!谁知我随后发现它竟然钻在鸡窝里!大概是夜里为躲避严寒而钻进去的吧?要知道,喜鹊窝都高筑在天风呼啸的高枝上!
算起来它到我家还不到一年。
快过大年了。妻子说:杀鸡时,把喜鹊一起杀了算了,作一锅煮。
我的心一抖,却并没有制止妻子的企图———从喜鹊的角度说:当它决定接受我们的驯化和豢养时,实际上已经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其高贵的“鹊格”,并将生死荣辱掌握权交到了我们手里;从“天理人情”角度说:它的被驯化已使它失去了自身最为可贵的野性和价值,而沦落为家禽,家禽被人宰杀是天经地义的;从我和妻子的角度说:我们既然承担了豢养它的义务,也就有了随意处置它的权利,权利和义务对等应是铁的法则。
那么,妻子的企图有什么不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