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汉江像条青藤,它从莽莽苍苍的大山里爬出来,一左一右结了两个被芦苇掩起来的渔村,一个叫裴家湾,一个叫佘家湾。
这一带自古有“汉江连天河”之说。每到七夕,从隔江相望的两个渔村看天河,两端正好与汉江相连,难分星星,难辨渔火,天上人间就有了一条渔火夹杂着繁星、繁星夹杂着渔火的贯通的河。
这里的人家七夕都要放河灯。河灯是用竹篾、油纸做成的小船,船上点有蜡烛。人们说河灯会漂到天上去,给隔河相守一年的牛郎织女渡河用。
翠子小时候最快活的时光莫过于七夕。那时光,满世界都是星星渔火,满世界都是歌声笑声。翠子长大了,嫁给了佘家湾的渔家汉子大顺。成亲的那天夜里,拜完天地进了洞房,大顺揭开红布盖头,见翠子哭得像个泪人,顿时慌张得直往后退:“我知道,你不喜欢……”
翠子止住哭,扯掉盖头一抹泪说:“谁说不喜欢?喜欢才哭!”
婚后,白天她随大顺去打鱼撒网,网朝霞网落日,网肥美的汉江鱼;晚上她总是绣花绣朵地扎制河灯,扎完又拆,拆完又扎。大顺总嘻嘻笑着当帮手,找些话说:“你好精心!”
“听说织女也姓钱,该是我的本家姐姐呢!能不精心?”他们的日子里不缺少温存也不缺少欢笑。到了七夕,翠子要单独去放河灯,说是为同姓的织女姐姐放河灯,不该有别人在场。她捧河灯跳上渔舟,匆匆解开缆,一摇橹,欸乃一声荡向江心。
其实,翠子不是去放河灯,而是去还愿、去寻梦———
她心里藏着一个人,儿时同她一起扎河灯的人。那是裴家湾的河生。一道扎河灯时河生说:“当牛郎织女真好,年年都有人送河灯。咱们长大也做牛郎织女吧?”
“一年才见一次面,不把人想死了?”河生说:“那……咱们将来永世住在一起!”“对!做一家人!”
后来懂事了,这样的话谁也不说了,却在心里扎根了;长大成人了,这意思也在心里长高了,从嘴里长出来了。但是双方父母都反对,原因一千条一万条都不算,要紧的是两家的姓:合起来是“赔钱”!
裴钱两姓是自古不通婚的。父母就把翠子许给了姓佘的大顺。“佘”字作为姓在这一带念“赚”的音。翠子听话,不听话父母都要跳江的。
当新娘的前一天夜里,在裴家湾旁的芦苇丛里———“河生哥,你不原谅我?”
女人的眼泪滴落两颗星星。男人的眼泪滴落一串渔火。
翠子又说:“我觉着,好对不住你。”回答她的只有芦苇的沙沙,如同不止的叹息。
翠子的心终于被憋破了:“要不,要不我今夜先跟你……”
河生惊退了一步:“你、你这是……”
“你要是看不起我,我这就一头扎江里去!”
河生忙搂紧她:“到今年放河灯时好吧?每年放河灯时好吧?”
……翠子的渔舟钻进了那片芦苇。在这汉江与天河相通的时候,在那只有芦苇沙沙低诉的地方,天地默许他们做了不是夫妻就不能做的事情。
回到了家,虽然翠子给了自己男人最多的温存,但愧疚像条鱼,仍不时泼响着从心里跃起来;然而身心交汇后的欢愉像条江,转眼又把愧疚吞没了。
这是翠子婚后的第一个七夕。
七夕到下一个七夕好漫长!白天,翠子随大顺去打鱼撒网,网朝霞网落日,网肥美的汉江鱼;晚上,她总是绣花绣朵地扎河灯……他们的日子里仍不缺少温存也不缺少欢笑。
一晃就是婚后的第四年,又快该放河灯了。而翠子跌坏的胳膊正吊在胸前。大顺天天为她熬草药,那药好苦!“多喝点儿,说不定到时还能摇橹去放河灯。”
“摇得了就好。不到江心放河灯,总觉得对不住我的本家姐姐。”
尽管天天喝草药,可到七夕,翠子的胳膊还是吊在胸前,急得哭肿了眼。
蝙蝠的翅膀把晚霞扇灭了,柔柔的夜风把渔火和星星点亮了,是该放河灯的时候了!翠子两眼发直,依门喃喃:“今年的河灯,怕是放不成了……”
大顺憋粗了脖子,终于喘出一句话:“要不我送你。”“不!”翠子惊得一脸煞白,“今年不放了。”大顺满脸流汗,突然背起翠子一路奔上渔舟,一摇橹,箭一般射向江心。翠子早成了一截木桩……
到江心放了河灯渔舟并没掉头,却一直向前摇,摇进了那片芦苇丛中。大顺摔下橹,转身蹲下去,随着一声长叹,拳头擂在了自己脑门上,挥手道:“去吧,去吧。”
翠子连呼吸都停止了。人世间的一切声息似乎都随着那声“去吧”消失了。渔舟在一片死静中颤抖。死静中,骤然响起了翠子撼天动地的啼哭:“不!我们一起去!”
大顺搀着扶着翠子,翠子依着引着大顺走下了渔舟。在这汉江与天河相通的时候,在那只有芦苇沙沙低诉的地方,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对视了许久许久。大顺松开牙关就要走,却又猛然折回来,一拳砸到了河生脸上。大顺眼一闭,真的要走:“罢罢罢!———本该是你们一起过日子的。”
河生却走在前头:“我该死……”话没说完,人已消失在凄迷的芦苇丛中了。
第五年的日子里有了沉默有了阴忧。虽然白日里有了更多的嘻嘻,和网一起撒出去一起收起来;夜间有了更多的温存,和被子一起掩起来一起掀开去。但翠子脸上的凄惶是嘻嘻擦不掉、温存淹不死的。
又该放河灯了!翠子脸上的凄惶越发重,顺子的脖子憋得和头一般粗了才说:“要不,还是我送你?”
翠子一头扎进了男人汉江一样宽阔的怀里。
仍是大顺摇橹,仍一路摇进了那片沙沙作响的芦苇丛中。
而芦苇丛中只有一个新坟……
这以后的七夕放河灯,成了翠子和大顺一年中最要紧最隆重的事情。他们每次都要精心扎两只河灯,一只放在江心,一只放在江对岸芦苇丛中的那个坟头,然后在坟前摆三副碗筷、三个酒盅、一盘肥美的汉江鱼。
这时,他们总是双双正衣跪下———翠子啼一声:“河生哥,菜是我炒的……”大顺啼一声:“好兄弟,一家人,喝几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