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墩子扛着头小牛犊,往扛犊岗顶攀爬。他身后拖着条尾巴———八岁的儿子。
扛犊岗顶有片足球场大小的平整土地。那片地土质极特殊,不深耕几遍长不成庄稼。深耕需要牛,可扛犊岗四周刀削斧劈般陡峭,连牛都牵不上去。为了耕种那片地,人们只能把刚断奶的小牛犊扛到护犊岗顶放养,待它长大后耕作。牛在护犊岗顶终其一生,老死后主人便将其就地肢解,扛皮肉下山。
据说,从尧舜爷时代起,人们就用这种方式,耕种着那块土地。
往事越千年,现在那块土地由墩子家“联产承包”。
累了,父子俩坐下歇息。
“要是狼把牛吃了,咱家的地不就种不成了?”
“在咱这山区,狼祸害牛不算稀罕,可狼从不上扛犊岗!”“为啥?”
“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是,在很早很早以前,普天下发大洪水,只有咱这里的高山没有被淹,扛犊岗顶,成了人间最高的一块耕地。”
“我们老师就讲过‘洪水灭世’的故事!”
“为了使人间最后一块地能耕种,世人不至于绝种,玉皇大帝警告所有的狼:哪个敢上扛犊岗,顷刻天打雷劈!”
“我们老师说,世上没有玉皇大帝。”
“可是自古至今,从没有狼到扛犊岗顶去祸害牛。”
2
儿子没考上大学,墩子要他在家,和自己一起耕种那块地,又搬出了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洪水灭世’过后,天下死里逃生的不过十几人;这些人,都是靠那块地才度过了大饥荒,也才有了现在的世界。耕种那块地,是咱家的造化呀!”
儿子还是不愿过土里刨食的生活,到城市打工去了。
墩子仍然独自耕种那块地。他十天半月才带吃食上去一次,那上面有山泉,有他搭建的A字形草棚。上去后他与牛为伴,住上几天,把农活干完再下山。
站在扛犊岗顶,可俯视燕衔春来、雁载秋去,雾漫月沉、霞涌日浮。在这似人间不似人间、非仙境莫非仙境的地方耕云锄岚,春播一颗种、秋收万粒金,墩子觉得自己就是个神仙,老死也不愿离开。
他喜欢久久地鸟瞰山脚下的村庄和自己的家:早上,家门前的河水晃着朝阳的万道红光,浴在红光里、只有钢笔大小的媳妇在河边洗衣裳;晾晒的床单、被面,彩蝶般在晨风里上下飘飞。偶尔,媳妇会冲着他挥胳膊:“你什么时候回来———”墩子尽管听不到却知道她在喊什么,亮开嗓门回应:“带的酒还没喝完呢———”
媳妇年轻时也常上来,还在草棚里干草铺就的地铺上过过夜。那时候,耸立于夜空中的扛犊岗顶,明月清风,一片虫鸣;牛在月光下安详地反刍,绝不理睬被草棚遮掩着的,两个年少夫妻的缠绵温存和澎湃激情……
转眼儿子到了结婚年龄。结婚是要花一大笔钱的。正遇到扛犊岗顶那头牛老了,该换小牛犊了,发愁的墩子突然产生了一个新奇的想法,热血沸腾起来,打电话让儿子回来商量。
“这次,咱们扛一公一母两头牛犊上去,繁衍出一群牛,扛犊岗顶有的是草!”
“干吗?”
“咱们也耕也牧,在扛犊岗顶办个小养牛场。”
“对!现在一头牛,就是杀了卖肉,连皮带肉也能卖近万块钱呢!”
“以后你就不要再外出打工了,那块地和养牛场都给你经管!”
“可是……狼真的从来不上扛犊岗?”
“自古至今,从没有狼到扛犊岗顶去祸害牛。”
父子俩大碗喝酒。
父子俩一人扛着一头牛犊上扛犊岗。
可是到地方一看,老牛不见了,唯有一摊血!“我说吧,狼怎能偏偏不上扛犊岗呢?”
“可是自古至今……”墩子蹲在地上查看过血迹,一拍大腿跳起来,“不是狼,是人!”
因为再贪婪的狼,也不会把牛连皮带骨头都吞了。
5
那块地,种不成了。养牛场的梦,更是碎得七零八落。
五十多岁的墩子,只好随儿子到城市打工去了。那块世人耕作了几千年的地,从此荒了。
后来儿子才知道:狼之所以不上扛犊岗,是因为扛犊岗上下蝎子草极多。狼一旦被蝎子草“蜇”到,会全身糜烂而亡,因此避而远之。
传说和现实中的狼,都有忌惮。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