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养我的是中国的最北端。而我考取的大学却与海南岛隔海相望。
一下子跨过二十多个纬度,让人最不能适应的是冬天的气候。江南的冬天怎能算冬天呢?暮春一般的温暖。“春山熙熙惹睡意”,这没冰没雪的冬天真难以忍受。我每天都感到一种被暖洋洋烘烤的、来自骨髓深处的奇痒,一种被花脚蚊子叮了,却抓又不能抓、挠又不能挠的痒!要知道,我的骨骼是经暴风雪浸淬才坚硬挺直的,我的生活欲望是经暴风雪洗礼才蓬勃灿烂的。没有暴风雪的冬天是对我的折磨,身子总是软绵绵的,精神总是萎靡的。
冬天眼看就要过去了。当地的同学说江南的冬天一般都有冰雪,今年的暖冬属于例外,这大概与“厄尔尼诺现象”、与臭氧层被破坏有关。有人预言会有倒春寒。
倒春寒真的来了。立春后没几天气象台就预报:有一股强大的寒流自西伯利亚南下!市电视台随即播发消息:本市即将遭受百年一遇的寒流袭击,今夜有暴风雪!
哇———我欢呼起来。
而全校同学则一片慌乱,慌乱得如同“庞贝的末日”那幅油画里,那些在死亡降临之前惊恐万状的庞贝人,好像这场暴风雪会把整座城市掩埋,人人都难逃厄运似的。晚饭后,当同学们纷纷拥出校门,到商店抢购御寒衣物时,我独自攀上楼顶凉台,高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笑迎即将到来的暴风雪。
盼着江南的暴风雪,我想到了北大荒的暴风雪———
暴风雪来临,先是从广漠、辽远的地平线上,漫天漫地地涌起墨浪似的黑云。那云擦着枯草的叶梢,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而来,使人产生一种错觉:那不是云,而是排空涌来的、传说中淹没世界的大洪水!只是一眨眼工夫云便到了头顶,发出让人毛发悚然的隆隆声。风摄人魂魄地啸鸣着,掀翻的草屋、折断的树枝,在云和地之间狭窄的缝隙中疾飞狂舞,连旷野上没来得及躲藏的羊也被纸片似的卷起来;再后,风便携带着分不出个的雪团,汇成呜呜轰响的漩涡,顷刻间就把万物卷进了酷寒之中,卷进了混沌未分的迷蒙远古……
只有这时候,我才认识到自身蚂蚁般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才认识到大自然的伟大和不可抗拒。当暴风雪的磅礴就要把人的尊严和自信碾碎的时候,颤抖的心灵会抖出一种新的认识:人类生生不息,并没有被暴风雪吞没,人是何等伟大、人生是何等可歌可泣,人类进化又是何等辉煌壮阔!那时,我就觉得自己并不是上帝脚下的蚂蚁,而是宇宙间不可摧毁、不可战胜的山峰般伟岸高大的生灵,因此就想蓬蓬勃勃地同上帝一样活着。
暴风雪的惊心动魄更表现在它创造的静美———
雪后初晴的早晨,一切声息似乎都被皑皑白雪埋葬了,偶尔有雪粉从高处落下,声响也如钟如鼓;放眼北大荒,天是耀眼的蔚蓝,地是炫目的洁白,都是无边无际的,使人恨不得甩开大步走,向蔚蓝和洁白的尽头走,走、走,永不回头,融进永恒的圣洁之中……这时候,利禄荣辱憎怨顿时都化作乌有,心灵变得如同天地一样圣洁。那么,我就又渴望成为上帝脚下的蚂蚁,就只想在淡泊中劳作,在淡泊中完成生命的涅槃。
这就是北大荒的暴风雪对我的浸淬洗礼,这就是我对暴风雪的渴求之所在……
终于把江南的暴风雪盼来了。同样,风是其先导,却看不到云的奔涌,听不到风的啸鸣;夜色中,只能看到树枝像黑瘦的爪子,颤抖着向云天挠抓,好不容易才把雪花挠下来———雪花轻盈地飘落,如蝶,很悠扬地去覆盖地面、房舍。
一夜过去风停雪住,并没有多少寒意;房舍、地面的大多地方也还裸露着;而且经人踩车碾,很快便是满目狼藉了……
这难道就是暴风雪?我料定是电视台发布的消息有误,真正的暴风雪肯定还没来!
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本市最新气象消息:暴风雪已经过去!
———我渴望的暴风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