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刺杀一事后,又过了一年多。我每日像个女鬼一样,白着脸和唇,长发挽半边,在长廊间挪行。我心中不忿了好久,寻了个风和日丽,最重要是我大哥和父皇都没空闲来管我的日子,就要踏出宫殿的大门了。
可我看着一座座宫殿,却犯难了。不知去哪儿好啊。“咳,你。”我失了方才的雀跃,问身旁的宫女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地方。我们说了没几句,我才发现,自己连特别喜欢的东西都没有。最后才确定,大概有书的地方,便是我喜欢的地方。
于是宫女带着我穿廊过巷,最终到了史官官衙。史官是个白胡子老儿,身边还有肖像他的男子。我是见过史官的,史官记录君王日常起居。那日,这老儿正是数量不多的在场大臣之一。
不知,史册之上,对那件事的描述是如何?我一念起那事,心中一痛,深深呼吸几下,调适好了。行了繁琐的礼,说着恭敬的话,虽烦,却不能不这样。史官啊,是最会打小报告的人,他会把你的一言一行,刻在竹简上供后世瞻仰,或唾骂。又最是古板,出口必是官话,就连父皇,也会顾虑我从外回来,不常在我面前讲官话。也会真不知父皇养这些人做甚?除非,这人是听话的。
含蓄地表达了“你一女的没事不好好待着学诗书礼仪反倒不合礼仪来这里闲逛干吗”,史官就只做自己的事了。真傲啊!哈哈……他定是让我自便,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我自往四周看,内里还有一道门,里面必定是一卷卷藏书了。那里我可不敢妄入,只走向角落边的几个大书橱。
那书橱上摆满了竹札,一摞一摞的原本青翠的竹子经过书写前的加工和数年停放,已变成黄色。我踮了脚,取了一片竹札,是不完全的,又取了一片,才凑出一句话。“翼国,向为大景友邦……”这,这是……
我的心突突地跳,让宫女帮我拿。这回宫女拿的是一捆残破的竹札,正是与那两片竹札同一卷的。“火生于木,水可灭火,亘古皆知。安能水中生火,火中生木?”啊!这,这种借物喻事,说服力极强的叙文手法,是术门!
那长得像史官的男子不悦地拿过书去,说这些书都是要修复誊抄,万不能被弄错乱的。我撑地站起,手也顾不得拍,便问:“此书,何人所为?”“术门先领吴寒适。”
吴寒适……“吴先生,得烦汝片刻否?”
我心中一动,往外冲去,把屋里人都吓了一跳,十数个宫人急急跟上。
在宫里住了这么久,我也摸清了秦俨起居时刻。还好如今我已经没了杀意,不然知道了那么多的信息,又得父皇信任,刺杀不成功才怪啊!
此时,我就在我父皇上朝回来的路上截了他,挽了他的手,生生打断了他与旁边那人的谈话。我们父女俩极有兴致地说了好久,我才“不经意”地发现了那人:“啊,黎大人。”然后便袖着手,等他向我行礼。黎适恭敬地行礼,却让我更不喜。能够忍受我刻意的刁难至如斯地步,此人,当防!
“父皇,父皇,女儿有一事要求父皇。”“你且说,我先听听。”
“父皇可知吴寒适此人?”父皇好似在苦想一般皱起了眉:“阿鶱为何说起此人?”“女儿好像认得吴先生。”唉,偏了,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吴先生有治世之才,我方才在史官处看了吴先生的竹札,大为折服,只是……”
我抓着父皇的袖子扯了起来,明明极不合我的性格,但为了那件事,也没法了。“只是,史官不让我看,说是要誊修。”父皇爽朗一笑:“原来是为了此事,无妨,你要看,只管去。”没想到这么快得到父皇同意,我欢喜得一丢袖子,倒有些不敢相信了:“当真,若史官还是……”“那便换个史官,想当史官的,可不止他一人。”
得了保证,我向父皇行礼告退,又冲向史官衙所,转头时刚好瞥到黎适的脸。啧啧,真黑!
再回到史官衙所,这回我可嚣张多了。直接将父皇最后一句话摔下去,那老儿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是直哆嗦。自此,我终于可以随意出入,随意看书了。
其实我不是个嚣张的人,就算给我权力,我的身体也不允许。只是跑了两趟,我就头昏眼花。抿抿唇,还是冰凉的。我最爱的,始终是静,而非动。
所以啊,那段在衙所看书的日子,算是我一生中称得上岁月静好,无悲无喜,无忧无虑的时光。
每日,无数的光从镂花的木窗透进来,照在书上,亮堂堂的。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桌边,如饥似渴地看吴寒适吴先生的手书竹札。有时还会用数股缠绕的牛皮穿起掉落的竹札。虽然单调,可也有旁人无法意会的快乐。
吴先生,我关于他的记忆只剩下几句话,可我从字里行间形容出来的吴先生却要更鲜活。
那位伟人,书写主要用锥笔,一刀一刻,规规矩矩,字体方正,非能忍之人不能为之。每一句话,每一个例子,都为他想要表达的目的而谈,好像细密的网,将见者闻者网罗其中,非心思谨慎之人不能为之。后来史官还告诉我,吴先生身有残疾,却能摒世俗嘲讽,以文行走天下。如此看来,那刻得极深的笔画,又是他坚韧的表现。
不知谁有过这种感受,不需接触极多,只要一句话,一段文字,就足以让你以某人为精神之师。精神之师者,行止之领范也。反正我如今就是这样了。只几份竹札,就让我死心塌地了。所幸从前学的天海学说与术门理论相反处并不多,我倒戈也非常快。每日除了看书,我还会试图就某篇文章反而论之,又再反而论之,自己和自己吵,真是太闲了……
一日,我坐得腿发麻,正要外出走走,一起来,又是头脑发昏。就这一发昏,我敲着脑壳,随意地走到了一个往常没去过的地方。因为浑噩地太厉害,我到现在还没弄清那里是什么地方,只记得一进去,就听到一阵笑声。
那笑声轻佻得很,让我十分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