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大,所以我们总是擦肩而过。
那个呆书生并不知道刚才在红袖招里的两个姑娘遇到了怎样的一次离别。他背着书箱,站在门口往里看,看到两个了想看的两个人后,挥了挥手,转身离去。热闹的胡同口人来人往,繁华淹没所有过客。
我看着那个意气风发地背影,心里却莫名想起一个记不清姓名的人。和书生有些相似,却更突出。那是个极为羞涩的人。羞涩到不仅和女人说话结巴,和男人说话都会脸红。哦,对了,他性陆,所以我们叫他陆陆。
羞涩的人通常都很安静。陆陆不是安静,是极为安静。无论做什么,他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吃饭的时候安安静静,练刀的时候安安静静。我们刚开始很喜欢取笑他。于是被人取笑的时候,他也安安静静。只是后来的一件事,改变了我们对他的看法。
他第一次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身上中了十三刀。其中一处在胸前,伤口深的可以看见心脏。还有一处,箭头搅和在肠子里。当时由于缺少麻醉的药,很多人都是清醒着接受手术的治疗。不同于其他人的鬼哭神嚎,他在接受医生开膛破肚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惊得我们下巴掉了一地。自打那件事之后,我们虽还是叫他陆陆,但是却没了丝毫嘲笑的意思。
陆陆也借这件事,和我们打成一片。当然,还是八个人喝酒,七个人说醉话。我们对他的了解,也只限于偶尔他心情极好时透露出来的三言两语。我们当然对这不太满意,总是变着法儿向他套话,可是每次他都红着脸支支吾吾。一个算得上清秀的男人涨红着脸干巴巴的冲着你笑,那种场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所以尽管对于他信息的悬赏后来涨到了黄金千两,我们从来没有成功套出过他的从前。而且,经过长久的攻势,到了后来连问他问题得到他一个是的回答都极为困难。那时候,我们之间都流传着一个“一诺千金”笑话。
其实到了后来,我们都不太在意他的从前。只是成了习惯,见到他的时候总想刨根问底。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似乎总是这样,充斥着一些看似无意义的对话或打闹,而恰恰就是这些无意义的对话或打闹成为了彼此之间无可替代的联系方式。
我以为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但他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找到了我。那个时候,我开始花酒买故事。我把所有的俸禄拿出来买酒,请那些人喝酒,让他们诉说自己最得意的经历。我把这些经历记下来,编撰成册,还取了个名字***秋》。那次见到陆陆的时候,我习惯性地问他愿不愿意说说自己。他一反常态的点了点头。当时把我乐得不行,只在想这一千两黄金又可以买多少酒换多少故事。
陆陆的家在一座他都不知道名字的山里,山里也只有一个村落十来户人家。他就住在村东头。那时候的他和现在一样很安静。每天从早到晚做些农活。直到有一天,他完成了一个男人成长的第一步。他爱上了住在村西边的一位姑娘。
美丽适用于所有女性。
他说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姑娘。我问他:“美在哪?”他说:“哪里都美。”我说:“具体点。”他说:“她很白。”我顿时来了兴趣,问他:“哪白?”我原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支支吾吾就过去了。没想到,他竟说:“全身都白。”我的兴趣高涨了一大截,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这回才涨红了脸不说话。我说:“难道你偷看了人家洗澡?”他才急忙结巴解释道:“不是……不是偷看。”我说:“不是偷看,那是怎么看的?”他说:“我那天活少,很快做完了,便去一条平时没人去的小河去捞鱼。”“然后你就看到她洗澡了?”“不是,我看到她有些鬼鬼祟祟,便跟着她后面走。”“到底是谁鬼鬼祟祟?”他一下急了,说道:“你还听不听了?”我只好不说话。
他喝了口酒壮了壮胆才接着羞涩说道:“我跟着她,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就到了那条更少人去的河边,然后她开始脱衣服。我本来不想看的,可忍不住。”我鼓励他:“嗯,是个男人都忍不住。我以前还和女孩子一起洗过澡。”他忽然转过头看我:“真的?”我说:“真的。”只是我没告诉他那事情久远的我都记不清是谁了。估计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懂什么男女有别。
他受到了鼓舞,开始了更加大胆的讲述。他用了很细致的语言描绘了那个姑娘的挺拔的胸脯和圆润的屁股。好吧,其实他只是用了馒头和月亮这两件在他看来很白的东西做了比喻。不得不说,令我有那么一点小失落。只是听着他磕磕绊绊的描幕心爱的姑娘,尽管话有些露骨,可你并不会觉得yinhui,反而觉得有些可爱。可爱的男人,可爱的女人,可爱的馒头与月亮。
和老王头那类老油条说的荤段子不同,这说的是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曾有过的任然似曾相识的青涩。我把那雪白的馒头与月亮也记录在了《春秋》上,后来被人翻阅时还引起了军营里普遍的怀念景象。
陆陆那天从头看到了尾,然后他就下定决心这辈子非她不娶。尽管知道那只是一个十六岁少年往往不负责任的承诺,但我看着他红通通的脸上认真的神情,还是选择了相信。那些安静的人说过的话通常都是真的。因为他们总是在逃避谎话。
他每天干活更勤快了。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他干完自家的活后,总是会帮着她家。陆陆说:“我帮着他家挑水施肥的时候,她爹娘都说我好,希望把女儿许给我。可她总是不答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你也从来没问过为什么?”陆陆说:“一开始是这样,你知道,我一向不太喜欢说话。”我忍着笑点头附和。
“所以我从来也不问她为什么。”他忽然笑笑说:“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蛮多的,可开始的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我有些憋不住笑了。“后来熟悉了一些,她开始说话,我就听着。再后来,她骂我木头,我才开始应声。”我还是笑出声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笑。“那个时候就是太羞涩了。”我在心里腹诽,说的好像你现在就不羞涩似的。他接着说:“后来到了我们该婚嫁的年纪,我要娶她,她还是不同意。”不是所有人都会敢于嫁给一个闷葫芦的。“我问她,是不是我不够好?她说不是,她说我很好。”
对,所有女孩拒绝别人的时候,委婉的方式都这样。显然他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说:“所以我就很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不讨厌我,却就是不愿意嫁给我。”我说:“是不是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问过,但她说不是。”“那到底为什么?”“我也想知道,最后我就问她,到底怎么样她才愿意嫁给我。”我从他失落的表情上猜她并没有给出答案。陆陆说:“她没有直接告诉我。而是说了一番奇怪的话。”我有些好奇:“什么叫奇怪的话?”
陆陆说:“她告诉我说,山外面的世界很大,还住着很多的人。我就问她,然后呢?她说,你还年轻。我还问她,然后呢?她说,你该去看看。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插了句话:“要是我的话,已经把拳头伸到你脸上了?”陆陆问我:“为什么?”我喝了口酒,不再说话。他看我不再说话,才继续说话。我一时弄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说,我就是想你去外面看看。我说,这倒可以。她又说,外面还有许多比我好看比我聪明比我能干的女子。我说,哦。她问我,难道你不想去外面看看?我说,不想。她问我,为什么?我不好意思说就没说。”我现在确定他并不是故意的。
“后来,我就听她的话,出来了。”他今晚喝的有些多。我也喝的有些多。我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怎么看怎么像个屁股。我问他:“你出来时,她有没有哭?”他摇摇头说:“刚开始没哭,她说要我保重。”“那你怎么说的?”“我就说,我会保重。”“没了?”“哦,我还让她如果我过了好久都没回来的话,就找个喜欢的人嫁了吧。我家隔壁王狮虎和我从小玩得好,人也不错,壮实还老实。”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她就哭了。我没见过她哭。我看见她哭,觉得好难受,于是我就跑了。我想她大概看我这么磨蹭有些不开心了。”
他来军营里有五年了,可他从始至终没改变过。那些溅在他脸上的鲜血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我想她说的很对,他是个好人,彻头彻尾的好人。
我问他:“你想过回去吗?”陆陆说:“想她的时候想过。”我说:“那为什么还不走?”他说:“仗还没打完。”我忽然有些生气:“那你可以滚啊。”他笑着说:“你说话的样子和她好像。”我被气的又笑了起来,我说:“如果你现在回去的话,会和她说些什么?”
他的答案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他说:“我想告诉她,她那句话说对了,外面确实好多女子比她漂亮比她聪明比她能干。”我想他大概无药可救了。他又说:“但我还是更喜欢她。我想告诉她,这么多年,我好多时候都在想她。我还想向她坦白,向她道歉,不该偷看她洗澡。”
他确实无药可救,因为他根本没病。
陆陆最后死的时候也是极其安静的。他躺在地上,看着围着他的那群人,脸红的和往常一样。他还微笑着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明明答应她要保重的,可是没做到。但我希望你们要保重。”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有多少人哭了。但我始终都记得,那些脸上带着血,身上伤口外翻的一大帮大老爷们史无前例地哭的稀里哗啦。我也是其中一个。
他一直都很笨。最后的时候他说有封信希望我带给她。那里面有他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想对她说的话。可他忘了,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他的家在哪。那份信,也被我遗忘了好多年。
他就如同这个世界上那些满怀笑容挥手告别的人们一样,带着希望,被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只有偶尔相似的人路过,才会被熟悉的人悄然想起,曾经有个人,叫陆仁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