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倾城还在等我。一起吃完饭，有些疲倦的倾城在和我互说晚安之后就去歇息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外面并不明朗的星空，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才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去。
第二天，早就梳洗完毕的倾城替我端来早饭。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没说话。气氛有些诡异。等倾城收拾好碗筷，她才走过来很认真的看着我说：“我想离开一阵儿。”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甚至忘了自己该表现出一个怎样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定定神看着面前的倾城。熟悉的坐姿，熟悉的服饰，熟悉的妆容，还有一些很少见的忐忑。我确信坐在我面前的是那个陪伴了我十年，也让我心系了十年的倾城。倾城说她要离开我。
我以为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倾城说要离开我。
一些埋藏在血肉深处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又崩裂了，流出半温的血。
上次来苏州城还是十年前，那也是我之前唯一一次进入苏州城。我一直有意地逃开这座城。看到这座城，我就想起有个抱着儿子尸体的可怜兮兮地身影。他用手擦拭自己儿子的身体，擦了一个下午都没把血迹擦干净。后来那个可怜的身影就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捅死在了苏州城外。
那个可怜的身影一度是我的倚仗。他在我那段灰暗的时间里陪伴着我坚强的走下来。我们曾约定要一起打完这场仗，虽然我们并不清楚这场战争将持续多久。但那是男人的承诺。他说男人的承诺比生命还重要。可他其实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他失言了。他连个告别都没和我说就死去了。威风凛凛，却一个人。
为什么相依为命的人里总有一个会先走？
我好不容易才从两个王二的骗局中挣脱出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选择正面他的离去，好不容易打算再和人一起走下去。可那个人在同样的地点说要离开我。
最重要的是，我无法拒绝。
把倾城从将军手中解救出来曾一度是我顽强活下来的借口。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有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等待着我的救援。为此我花费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我救下了金丝雀，不是为了把她关入另一只华丽的笼子。
所以，面对倾城认真且合理的要求，我没做任何挽留。我慢慢撑起微笑，轻描淡写地说：“好。”
倾城听后的表情很奇怪，半是失落，半是欣喜。然后她起身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繁琐的公文。我其实从来都不想看这些公文。我只会打仗，至于帮助人民安居乐业，鬼才知道怎么做。我忽然想到，要是司马在就好了。我现在极其需要他的尖锐却温暖的嘲讽。好吧，他被我留在了烽火城处理政事。所以，我为什么要看公文呢？
没有司马盯着我，我居然想要看这些无聊透顶的公文，我真的是昏了头。我一直觉得，这些事情都要我处理的话，那还要那些城主做什么？我不觉得我给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与荣耀是为了让他们无所事事。
我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脚步兜兜转转，到了红袖招。苏州城里穿行着四通八达的河流，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就这样都能让我走到这，看来我今日和这里有缘。我一边想着，一边进去点了碗阳春白雪。那个叫小慕的小丫头一副防贼的表情看着我。
我细致地打量了她一番。稚嫩的身子骨还未张开。细眉大眼，尖下巴。和苏幕遮没有半分相像。
我无视了她刀子般锋利般的眼神，也无视了已经吃的八分饱的胃，拿起筷子夹起细长滚烫的面就往嘴里送，大口嚼着，再喝上一口热汤。一通风卷残云，恍若饿死鬼投胎的我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底朝天。食物在有限的胃里挤压的感觉让我稍稍转移了些注意力。
放下筷子的我靠在椅背上，长长的舒了口气。阳春白雪确实很美味，吃完了我才觉得撑得慌。不想动弹，索性赖在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小慕姑娘本想撵走我这个占着桌子却又不吃东西的人，被红袖姑娘阻止了。我朝她笑笑。她却冲我做鬼脸。小姑娘的性子是真烈。我打趣道：“你这么蛮横，以后怎么找夫家。”小慕对我翻了个白眼，没接话，却热情地迎了个书生进来。
看来还是熟人，待遇比我好多了，还有免费茶水和笑脸享用。书生岁数不大，样子很清秀，笑起来很温润。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补丁，却洗的很整洁，举手抬足也是不卑不亢。难怪小姑娘这么热情。
只是看到他和苏红袖说话时面红耳赤的模样，我才明白书生之意不在饭食。他点了一盘我不知道名字的糕点，吃得很慢很用心。小姑娘端给他的那盘明显比别人的多了几个。他吃到多出来的那几个时，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小姑娘，才继续吃了起来。吃完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到苏红袖跟前，拱手作揖。
我偷听了一下。
书生声音有些抖。他说：“这些时日，多谢姑娘以礼相待，小生此番赴京赶考，定得搏个功名，日后衣锦还乡也好报答姑娘。”苏红袖看来并没有被打动，只平淡地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报答之事，自是不用提。只希望公子此番赴京能取个好名次。”书生胆子倒是壮了不少，开口继续说道：“小生仰慕……”没等他说完，苏红袖就开口了：“公子此番赴京，路途遥远，还是早些上路吧，别耽误了时辰。”书生几番开口，没说出一句话，再作一揖，转身离去。
小慕倒是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让他脸上的郁闷消去不少。
书生走后，小慕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些什么。我心中一动，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头说：“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人家谈情说爱了？”小慕伸手打掉我的手，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说：“要你管？”我尴尬笑笑。她又说：“听娘说，你是那个人的朋友。”我点头。“那他人呢？怎么不回来看我娘？”看来苏红袖并没有告诉她一些事情。我也不便说，便遮掩道：“他有些事，一时半会回不来，便托我来看看你们。”她一下提高了声音：“你说谎！”我做出疑惑的表情。
她生气地说道：“我……那个人走的时候我还没遇见我娘，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也许是你娘写信告诉他的。”小姑娘眼睛一红：“你胡说。他这么多年来一封信都没写过。”我在心里继续骂着苏幕遮。
军营里的抄经人还有另外一个职责就是帮人写信。就算他不识字都能往家里寄信。这个王八蛋在外七八年居然一封信都没写过。
害得我只好编故事：“他不识字，也不想请人代写。他想等到有一天忙完了所有的事就回来陪你们。”小姑娘撇了撇嘴。我问道：“怎么了？”她才不情愿地说道：“他不识字，连那个呆书生都不如。”我转移话题说道：“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怎么叫人呆书生？”小姑娘哼了一声说道：“我娘不喜欢他，我就不喜欢。”我好奇道：“那你怎么还想着撮合你娘和他。”她小声说道：“虽然他不怎么样，但他喜欢我娘。”我笑着说：“你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人，有多少人不喜欢你娘？”小姑娘又调大声音说：“那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示意她小点声。她环顾四周后才小声说道：“你看看他们，哪个配得上我娘？”我配合着看了看，心想她说的还真有道理。
她跑去招待了两个才进来的客人后，又跑来小声问我：“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张口就想说他就是个王八蛋，但是看着小慕脸上满怀憧憬的笑容，想了想，还是说：“他是个大英雄。”她听了很高兴，又蹦又跳。过了一会儿她又来问我：“他的英雄又多大？”也许对她而言，英雄只是个很模糊的词汇。
我笑着说：“你知道苏州城城主吗？”她点点头说：“那个住在很大很大宅子里的人。”我把嘴贴道她的耳边说：“要保密知道吗？你爹啊，是个比他还大的大英雄。”她更开心了，蹦的比刚刚还要高。跳累了，她又问我：“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看我娘，还有我呢？昨晚我娘又哭了。我看过我娘哭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我问起他的事。我不想再看到娘哭了。”小姑娘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有眼泪砸在手背上。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那个忙碌的身影。她今天没穿他说的蓝色，而是穿了件黑色的衣服。小慕擦了擦眼泪笑着对我说：“那件衣服娘做好很久了，一直压在箱子底下，今天是第一次穿，是不是很好看？”我笑着说：“嗯，真好看。”
小慕又说：“我娘这么好看，你说他怎么不回来呢？也不怕我娘嫁给别人。”我说：“你娘不会的。”她说：“我当然知道我娘不会的。但他怎么就不回来呢？”我又伸手摸摸她的头，这次她没有抗拒。我很认真地告诉她说：“他是个大英雄，正在拯救世界，你看这些人之所以能每天安安稳稳地跑来吃着糕点喝着茶，都是因为他打架换来的。他打架很厉害的。但是敌人很多，只要他打败全部的人就会回来了。”小慕说：“这样啊，那我就不怪他了。你告诉他要他好好打架，我和娘都会等他回来。”我说：“好。”她两只手玩着衣角扭扭捏捏地说：“那你能不能，告诉他，说我很乖，让他不要嫌弃我。”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说：“小慕当然是乖孩子，他才不敢嫌弃你，只要他看到你，一定会喜欢的不得了。”
她靠在我怀里，显得很兴奋，一会儿用左耳听听我的心跳，一会儿又调转脸庞用右耳听着我的心跳。后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才红着脸从我怀里挣了出去，隔了几步距离说：“娘亲说，男女授受不亲。”我摆出很难过的表情说：“连叔叔都不行吗？可是叔叔很喜欢你啊。”她羞涩地扭动身体，然后才捏着小小的声音说：“既然你这么想的话，那就让你再抱一次，就一下下。”说完她扑进我怀里。她没说话。直到我感觉胸膛有些热，才意识到她又哭了。我又看了看后面忙碌的那个着黑衣的身影。那个身影看到我在看她，连忙转过头。
我可以抱小慕。小慕可以躲在我怀里哭。那她呢？谁还能抱住她？她又能在谁怀里哭呢？
每个人都曾有一个可提供一个怀抱给自己哭泣的英雄。而那英雄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是老了，就是死了。即使这样，英雄依然不会后悔。我们也不会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