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草湖要过四渠,我拉着战战兢兢的弟弟,让他不要看水,免得头晕。弟弟听话地看他的黑布鞋,鼻涕掉得很长都不分神,郑重得可爱。过了独木桥,我给怕洗脸的弟弟洗了脸,因为今天他能跟着我,并且尤其听话,所以洗过的脸更是可爱。看着太阳红红的脸,草地湿腾腾的,正好是挖大字萝卜的好天气。
我比木橛高不到哪儿,手拄在木橛上,弓起身子,让木橛顶在肚子上,两脚悬空,整个构成一个戴帽的图钉,转来转去,可木橛就是进不到草皮中。弟弟急了,就用他带来的炉条挖窝窝,我再纫上木橛,用肚皮死夯,好不容易见到木橛进到了草皮里,这时我俩齐心合力捞着木橛使劲撬,几次三番,一个白白净净的像小孩手指的大字萝卜骑在木橛的尖上,慢慢地钻出了地面,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白光。弟弟大声叫唤了起来,鼻涕掉了很长也顾不上擦,蹲下开始拧萝卜。就见他拧下一个,在手上蹭了几下,就送进嘴里。我急了,拉住嘴上的萝卜尾巴又拽了出来。擦干净再吃,免得肚子痛。我心想,我可不能像哥一样不管我,吃了脏东西肚子痛还打我,骂我馋鬼!我今天就要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做个样子给他看!
我和弟弟撬了挖,挖了撬,累得满头大汗,累得弟弟很快没了信心。可我心里恨哥,有气,就憋着劲挖。太阳快落山了,我的包才勉强鼓起来,可我觉得肚皮那么的疼,我背过身子,揭起衣襟一看,足有拳头大的一块皮被木橛啃掉了,我立即感到疼得快晕了,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弟弟不知啥时站在了我的面前,吃惊地颤声说:姐,很疼吧,我们回家吧?我点点头,心想都是哥,他如果有点风度,我能这样吗,真恨他!
那天真是倒霉,等我们疲惫不堪地走到四渠上时,水已经满得淹过了独木桥。我顿时觉得四周阴森恐怖起来,辽阔无比的草地,突然间就会出现可怕的狼群一样。我的肚皮火烧火燎地疼,弟弟的鼻涕又吊了很长,他那无助的眼神顿时让我勇敢起来,想挽起裤子背弟弟过渠。
对面的芦苇中有人影晃动,我们不约而同地喊救命。那声熟悉的笑,让我和弟弟开始大声地哭了。哥来接我们了!
弟弟嘴快,告诉哥我的肚皮受伤了。哥不由分说把我背了起来!趴在哥的背上,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流进了他的衣领,那不是汗滴,那是我的眼泪,并且它也流进了我嚼着大字萝卜的嘴巴里,咸咸的、涩涩的味道,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中,清晰了二十多年。
妹妹
梁永法
不会写信的妹妹,前几日竟然给我寄来了一封信,内容不多,字也歪歪扭扭:“哥,我的债都还上了,孩子长得也很结实,以后你和嫂子回来探家,到俺家多住上几日,俺家的房子可宽敞亮堂了。”读着信,妹妹走进了我的记忆。
妹妹小我近十岁,生下来后重男轻女的爷爷竟连个名字都没给她起,爹和娘也不敢擅作主张去给妹妹起个名,就从爷爷听到接生婆说生的娃是个女孩后反问的一句“什么?是个妮子?”中取了一个字“妮”,算是妹妹的名字。“小妮”这名字一直叫到妹妹上学,爷爷才给了妹妹个名字,叫“素芝”。“素芝”的名字只有外村来的一个老师上课这么叫,同村的老师和同学,还是喊她“小妮”,家里的人也喊她“小妮”,就是妹妹大了也没几个喊她“素芝”的,一张口都是“小妮”。
妹妹黝黑的脸盘,个头不高,浑圆浑圆的身材,一直到她成家都是这个样,“女大十八变”,在妹妹身上体现不出来。记忆中的妹妹学习成绩不好,但很用功,对妹妹这种投入与产出形成巨大反差的现象,班主任老师很是不解,老师没有法子让用功学习的妹妹成绩不居末位,我的爹娘也只能把学校当成看管妹妹的地方了,因而面对妹妹拿回来的不及格的成绩单,不像对我要求的一样,考不好了,要挨爹的揍,娘还笑着哄妹妹:“妮还考了三十多分,比娘一天的工分都高。”妹妹却低头不语,收起试卷,又看书去了。妹妹用功到小学五年级,还有一年就毕业的她,不知怎么了,死活也不去上学了,说要帮娘挣工分,娘心疼妹妹身子骨嫩,不答应,妹妹拉着娘的手哀求着:“娘,我不是块学习的料,让我下来帮您吧,多挣工分好供哥哥上学。”娘搂着妹妹,用衣袖擦拭着潮湿的眼睛。
妹妹下学了,扛起比她还高的锄头跟着娘下地了。妹妹不属那种手巧的姑娘,却很招人喜欢,不管男女、年长的年轻的,都愿意和妹妹搭档干活儿。妹妹干活儿不会偷懒,生产队长在与不在,她都一样。安排她干啥活儿,她都不大计较,干起活儿来,很少说话,只是忙活着她手里的活儿。干活儿中间休息的空当,妹妹又把筐里割满了猪草,队上的人都说娘养了个好丫头,比男孩子都顶用,娘摸着妹妹满是茧子的手说,这哪像个女孩子的手?说着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
妹妹人勤快,嘴不馋,也不像她的同龄人那样,喜欢着红穿绿,娘给个啥就穿个啥,我穿小了的棉衣,她上面罩上件褂子照穿,我穿小了的鞋,她也拣来穿在脚上。妹妹好说话,逢年过节家里分个水果、糖什么的,常常有少一个缺一粒的,妹妹不吭声,走过去拿起谁都不要的那份。娘说,下次一定给妮补上,到了下一次,没人要的那份,还是妹妹的。
妹妹能干,没脾气,在村里谁说起来谁夸。妹妹到了成家的年龄时,说媒的提亲的踩破了门,娘说,不急,不急,嘴上这么说,娘其实是在仔细审视着所提对方的条件,想给妹妹找个好一点的婆家。妹妹成家的那会儿,正是我婚后日子过得最紧巴的时候,没有多少钱寄给妹妹,只记住了那年回家听妹妹说起新疆的毛毯好,便给妹妹买了一床寄了回去,算是送给妹妹的结婚礼物。当然,这点东西与妹妹在我身上付出的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比我小近十岁的妹妹在庄稼地里起早贪黑忙碌着,我则坐在教室里读书。妹妹把她在煤油灯下绣花积攒的一分一角的钱寄给上大学的我,让我吃好穿好,说不要让城里的孩子笑话我是个农村娃娃。我在城里安了家,有了工作,妹妹依旧在乡下的田间里辛勤劳作着……一想起这些,心头便会涌起一阵无言的愧疚。
妹妹婚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她帮婆婆给小叔子成了家,又把分家分给自己的四间砖瓦房让给了婆婆住,她的这些行为在农村是极少见的,娘让妹妹长个心眼,别光为了别人太亏了自己,妹妹说,都是一家人了,还用着区分那么细吗?婆婆拉着我娘的手,说她简直娶了个菩萨回家。妹妹在村头盖了五间砖瓦房,家底不厚的她为此欠了一屁股的债。1994年我回山东探望爹娘,见到从婆家赶来看我的妹妹时,我竟不敢认了,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妹妹?越发黑的脸,瘦削的身子,一双黑布鞋。岁月的磨砺使妹妹看上去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娘守着我边抹眼泪边数落妹妹,我知道娘是在心疼妹妹,我也劝说妹妹,让她注意身体,身体是庄稼人的本钱。妹妹说,再过一两年就好了。娘说起了干活不要命的妹妹,白天泡在承包的十几亩庄稼地里,晚上再到乡办毛巾厂上班,妹夫随建筑队在外打工,照料两个娃娃及婆婆公公的家庭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又吃不好,还能不瘦?妹妹笑着说,别人想瘦还瘦不下来呢,还要花钱去买减肥药。哥,你说是不是?你们城里的女的不是把瘦看成漂亮吗?妹妹朗朗的笑声,只能使我的心更加酸楚。临离开故乡时,我除了留下车票钱,其余的钱都让娘转给了妹妹。妹妹,过得快乐些吧,只有你快乐,做哥的才快乐。
这些年来,我给妹妹去过好多封信,也寄过几次钱,只期望我微不足道的力量能帮处在困境中的妹妹分担一点生活上的压力。妹妹虽没给我回过信,我知道她会努力的,我觉得像妹妹这样的人会有好日子过的。
(作者系哈密地区作家协会会员,哈密市教育局教研室干部,笔名东坡)
哥哥的水牛
汪海涛
从枫杨记事起,哥哥就有一头水牛。那时哥哥也不过十四五岁。
那是一头毛色青灰、浑身闪亮、生过牛犊的母牛。两只弯弯的大犄角,一双小小的发红的眼睛。它吃草总是细嚼慢咽,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不慌不忙,颇具绅士风度,就连那根尾巴赶起蚊蝇来也那样轻柔多姿,像是春风摆柳……
哥哥没有机会上学,因此就有时间同水牛做伴。每天清晨枫杨还徜徉在甜美的梦乡中,哥哥早已牵着水牛到田边地头品尝滚着露珠的青草去了,直到枫杨上学时,哥哥才背着一大捆青草和水牛一起回来。吃饱喝足的水牛总要斜卧在青砖草棚前懒洋洋地睡上好几个小时,接着哥哥又要给它洗刷全身,用刷子蘸着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直刷得全身皮毛一尘不染、闪闪发亮。
在枫杨幼小的心灵中,多次对那头水牛产生过嫉妒,哥哥对水牛的呵护和关爱远远胜过对她这个小妹。
水牛也很辛苦,每到秋翻秋种,夏耕插秧时节,哥哥就要赶着水牛,扛着犁耙,一起下水田干活儿挣工分,大忙过后,水牛的任务主要是拉水车车水。只有到车水时,哥哥才会想她这个小妹。枫杨每天放学回家,哥哥会把她抱上那个平放着的大木头轱辘(水车)上,让她用一根柳条棍儿吆赶水牛。水牛拉着水车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圈,塘中的水也就会跟着转动的水车源源不断地流进田里。由于水车转得平稳而又缓慢,坐在上面跟坐在摇床上一般舒服,她经常会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水牛也会偷懒,总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小憩一阵。等她一觉睡醒,才发现水牛停在那儿悠闲地甩着尾巴,好像在嘲笑那个躺在水车上的瞌睡虫。哥哥也总是这个时候偷闲去放风筝、游泳或者摸鱼……
后来,枫杨十八九岁时支边去了遥远的新疆,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年。在那里,枫杨成了家,立了业,成了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但无怨无悔。人常说叶落归根,似乎天经地义,其实叶落未必能归根,随风飘去的落叶不更解放、更潇洒、更自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