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她的老宅
祁跃
我童年的岁月大部分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人一上了年纪就会变得执着起来,往往不去理解儿女们的挽留苦心而远离闹市的喧哗,言语要图个清静而居守在自己的老宅,外婆就是这样。先前,大姨和母亲怕外婆一人孤单,留大表哥在外婆身边,后来大表哥调动工作,外婆便选择了我跟她做伴。
外婆是极疼爱我的。据说在我年幼时,外婆同外公有意按家族的老习俗把我过继给他们,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没过继,我猜想老人们可能认为过不过继都是自己的孙儿,无所谓是家孙还是外孙吧。外婆同外公都是清末的人,思想传统得很,据说年轻时每每还要信佛吃斋一段时间以修善果。不过后来外公过世后,修善果的事儿也就此搁浅,但“人要诚,行要善”的信念却由外婆不折不扣地沿袭了下来。同外婆住得久了,我感到上了年纪的老人并不是因为性格变得孤僻,或是为了图个清静才远离儿女,实际上老人们的内心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比如外婆,她真正的本意是不愿意让祖上留下的那曾经辉煌过一个时代又伴随她度过大半生的老宅没了生气。所谓的“故土难离,叶落归根”,也许就是外婆所信奉的祖传古训的真谛吧。
外婆的老宅坐落在老城顶东头一溜儿残缺不全的古城墙下的一条巷子里,巷子的全名叫“顺城巷”。这里的住宅全和外婆家的一样,早些的可追溯至明末清初,多属私人民宅。新中国成立后,城市向北扩展了,这里便成了被人们遗忘的角落,由于宅院的主人们不规范地建造和随心所欲地延伸,巷子凹里凸外,曲里拐弯,显得十分狭窄,进入巷里会产生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外婆的院落比较宽绰但房屋不是很多,虽多年失修显得有点破旧却不失其古色古香,院落的门槛上依稀可辨的是保留着清朝时代用手工雕刻出的花卉图案,南北两边房屋也有保留下来的传统扇档。天井当中有一棵硕大的老榆树,就像一柄遮天蔽日的太阳伞把院子结结实实地给笼罩了起来。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棵老榆树的存在和外婆极好的人缘,外婆的老宅便充满了生气和活力。
冬去春来,老榆树给居住在巷子里和居住在巷子外的人们最早带来春的气息,当它伸枝吐蕊,浑身上下沉甸甸茂密密地挂满了榆钱儿的时候,便引来了喜欢尝鲜的巷里巷外的老少爷儿们前来捋榆钱儿,他们有的端着盆子,有的提着篮子,有的还搬着爬树的梯子。此时此刻,外婆显得格外精神,她俨如一场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战斗指挥,喊这个叫那个,尽拣长得好的让人家捋。人来人往几经折腾,老榆树变成了秃榆树,好长时间都发不了芽,外婆又开始操起心来,整天围着井台一桶一桶地打水浇树,使老榆树尽快恢复元气,重新抽出新叶来。看到她累得腰酸背痛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就埋怨她说,好端端的树硬是让您给折腾得要死不活,累坏了自己还落不下个好儿。外婆却说:“累点没什么,不就一点榆钱儿吗,邻里邻舍的张个口也不易,要拒绝了会让人家难堪的。”
夏日里,老榆树枝繁叶茂,外婆的宅院一片凉荫,这凉荫就成了过往行人歇脚和邻里那些同外婆年龄相仿的老头老太太谝谎(方言:长时间聊天)的好场所。外婆的宅院与古城墙相隔,墙外就是城郊乡的东菜园村,清晨,菜农们挑着装满鲜菜的担子晃晃悠悠地从外婆宅院门口经过,到国营的蔬菜公司去交菜,晌午又从老宅门口经过返家,走到老宅的凉荫下时大多总要歇歇脚谝(方言:聊的意思)上一阵子,于是外婆就忙着给这个端茶那个递烟的。有些菜农过意不去,就给她留点菜,但外婆总是执意不要。她常说:“邻里邻舍的,相帮是应该的。”要是推辞不过接受了一把小萝卜小白菜什么的,外婆总是要挂在心上,想方设法地去弥补欠下的人情。经常聚集·到老榆树下的那些老头老太太都是谝谎的好手,老榆树下一有他们就热闹红火起来。从中我也听到了不少在书本上看不到和课堂上听不到的却又好接受又感到十分有趣的故事,比如“杨家将”“桃园三结义”呀,“狸猫换太子”“红鬃烈马”呀,还有“岳母刺字”和“孙悟空大闹天宫”等,久而久之竟也能哼唱两句“乱弹”(注:方言叫法,秦腔的一种曲牌):“杨延景走上前忙把弓搭,搬一把朱红椅贤爷坐下,听臣把来路细问根芽……”
在聊天的老人们中间,每到正午时分就有一位面庞清瘦、鹤发飘逸的老人拄着一根深褐色拐杖到来,并与众不同地静静地靠坐在一把木制躺椅上听大家道古论今,偶尔插话也只是纠正一下某个谝谎者不正确的说法。虽然老人话不多,但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尊重他,外婆叫我称他为李爷爷。后来我得知李爷爷已有八十岁高龄,是中过·第的书香人家,再后来又得知李爷爷家儿孙满堂,他的五个儿子全都是大学生,有留学国外的,有在北京工作的,还有在兰州在乌鲁木齐工作的。顿时我产生了一个念头,猜想李爷爷家必定会有很多书可看,就软磨硬泡让外婆带我去他家借书看。果不其然,李爷爷家书堆如山,起先是借我通俗一点的只能在他家看,后来见我的读兴甚浓大有爱不释手之举,李爷爷竟然慈心大发允许我自由选读并可带回家中。这下子我如鱼得水,每天放学做完作业就翻书,再无兴趣凑那些爷爷奶奶的热闹,听他们天南海北过五关斩六将地东拉西扯了。可惜当时充其量不过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仔,又凭借字典去看书,再费功夫也读不了多少。最为遗憾的是好景不长,“文·革”动乱就开始了,外婆的老宅尽管还是那么宽绰,老榆树下的凉荫尽管还是依旧,但爷爷奶奶们却不敢过从甚密地往来了,巷子里车水马龙的情景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又听说某天来了十几个横扫“四旧”的造反派,开着一辆大卡车把李爷爷家的古董文物和藏书横扫了整整一车拉走。隔壁的邻舍们经这么一折腾,个个怀里都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惶惶然,相互碰面时没声地打个招呼就走,担心不定哪天也给当了“牛鬼蛇神”扫去了。自此之后,我也被外婆看管得紧紧地,再也没有去过李爷爷家。外婆老宅的老榆树下没了歇脚的人,也没了谝谎的人,外婆平静的生活港湾像出了故障的机器失了调理,她整天坐卧不宁,不停地念念叨叨,似乎又回·到信佛吃斋的那个时节·呓呓不休:“·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宅的元气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失尽了啊……”
(作者现为哈密地区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秘书长)
外婆的那句话
骆晓琴
“一个羊的嘴底下有一把草。”这是我听外婆说的。小时候,我似懂非懂,三十年过去了,外婆还常常说这句话,想一想确实耐人寻味。
外婆今年八十六岁了,她一生养育了七个孩子。不敢想象在那样艰苦的岁月中,在外公瘫痪在床的日子里,外婆拉扯大七个孩子需要付出怎样的艰辛与磨难。
外婆从生下老二———我的母亲后就随外公从巴里坤县城到奎苏卅户村接受劳动改造。随着以后几个孩子的相继出生,生活日渐窘迫,一家人挤在两间快要倒塌的土坯房里,常常拿野菜充饥。母亲有一次吃野菜中毒,差点把命丢了。待到外婆生了第五个孩子,因为没有吃的,只得天天喝醋水催奶,也因此落下了胃病,晚年一直经受着病痛的折磨。那时候,外婆成天为了家人糊口没日没夜地忙活,但她始终隐忍着生活的一切艰辛,教育孩子们要勤劳、善良、坚韧。外婆看守过生产队的豆地,在那些揭不开锅的日子,有人私下劝外婆摘些豆子给孩子们充饥。外婆的确这样做过一次,可她却在一天深夜带着母亲将半袋偷偷摘来的新鲜的豆角送到寡妇杨婶家。外婆安慰杨婶:“这年月,好苦家不如好熬家,一个羊的嘴底下有一把草,娃娃们总会长大成人的。”杨婶一家至今感激外婆救了他们的命。那时,小舅曾经在路上捡到一只装过醋的旧玻璃瓶带回家,被外公狠揍了一顿,外婆含着泪对小舅说:“人穷志不穷。要凭自己的本事挣钱买东西,人学好就有好日子过。”还领着小舅在村里挨家挨户寻找失主。
母亲的兄弟姐妹很早就帮助外婆干家务,放学后照顾弟弟妹妹、喂牲畜、整理菜园、割草……至于学习,那是挤出时间忙里偷闲要做的事。外公外婆不愿让孩子成为睁眼瞎,努力把七个子女全部送进学校读书。但在最艰难的时期,因为交不起学费,外婆也曾流泪将大舅的书包藏起来,要尚未成年的大舅参加劳动供弟弟妹妹们上学,但大舅最终在地窖里找到了书包。弟弟妹妹们更是不愿让他们的大哥退学,他们更加卖力地割麦子、捡豆秧、挖猪草、拾烧柴……终于挣够了学费,让大舅重新走进学堂。后来,先是母亲从中学毕业当了教师,接着大舅、小舅先后考上中专,毕业后分配了工作,现在都在领导岗位上。其他几个姨也经过多年打拼有的成了老板,有的成为单位骨干。乡邻们都夸外婆会过日子,教子有方,外婆却笑呵呵地说:“我说嘛,一个羊的嘴底下有一把草嘛!”
现在,我们这一辈人———外婆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也都陆续结婚生子,衣食无忧,有的还堪称富裕,对孩子的投入毫不吝啬,望子成龙心切,对孩子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学习。但我们却常常为宝贝孩子头疼烦恼,有的为中考时贪玩的儿子生气,有的为没能考上重点高中实验班的女儿担忧,有的为孩子周末上特长班不停地赶场……在外婆家的聚会常常成了我们和孩子的讨论会。
这时,外婆总是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一边追忆流逝的点点滴滴一边开导:“现在能上大学的娃儿多了,可是,身体好的有几个呢,有些孩子不懂人情世故,上了大学有啥用?”末了,还是那句话:“愁什么,一个羊的嘴底下有一把草呢!”我细细品味着,它包含着一种思想、一条哲理、一个理念。外婆想告诉我们的是:不要让孩子远离生动而丰富的现实生活,遵循规律,顺其自然,坚持不懈,希望总是有的。而我们把教育的内涵演绎得过于肤浅狭窄。是啊,像外婆那样无言地付出和潜移默化地影响,让孩子懂得做人之道、生存之道、生活之道,才是教育的真谛。
(作者系哈密地区教育局干部)
又是清明
田蓉红
在我不了解死亡的时候,我的外祖父离开了我们;在我刚了解死亡的时候,我的外祖母也离开了我们。
外祖母走的时候,已经临近那一年的新年,所有的人家都在准备辞旧迎新,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病危的她躺在那里,瞅着象征生命的气色渐渐从她的皮肤里褪去。
外面下着雪,外祖母说她的心里干燥得厉害,她要吃西瓜,我们跑进雪地里,到五公里之外的镇上去给她买西瓜,大大小小的商店都跑完了,问过了,没有!
其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季节,这么偏远的地方,怎么可能会买到西瓜?可是心里想,出来了,就会给即将离去的外祖母留下一个等待的借口。再跑回去的时候,远远地就听到哭声,外祖母等不及了,她走了!
墓地在很远的小山坡上,雪一直在下,去墓地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在乡村,一个人的葬礼,全村人都会参与。后来拉了整车的麦草、木炭,边煨边刨,墓坑才打开,外祖母的棺木在一片苍茫雪色里被放进去,和离去多年的外祖父并排躺在大地深处。如果可以选择,外祖母大概不愿意在这样一个冰冷的雪天离去,不愿意让自己的葬礼这么艰难。
祖母去世的时候,我也在她的身边。同样冰冷的二月天,窗外的风呼啸了一整夜,我怀疑风那样狂刮,就是执意要带走祖母八十余岁的生命里那些残存的水分的。一大家子人守在她床前,无能为力,等着最后告别的时刻到来。父亲花白的头发在灯下愈发显得刺目,我为祖母即将离去的生命伤悲,也为父亲伤悲,父亲,他的老母亲就要离开了,他将再也看不见陪伴了自己六十年的母亲了。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东坡这一问,问得世人惆怅满怀。看护你成长的人会在陪你走过一段路后永远放手,长大了,懂得了,却失去了,而那些失去是永恒的。失去之后的伤悲嵌在血液里,在听到某一首歌,看到某一个画面时,悄悄地疼一下。就像现在,有时候看到冬日里店铺中碧绿的西瓜,我都会想起被病痛折磨的外祖母那最后的遗憾。
今年过年,母亲提起了外祖父。这是一个遥远的称呼,他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是最早离我们而去的亲人。母亲讲起她小时候,外祖父———她的父亲会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拿出几个冻柿子放进冰水里解冻,等待解冻的时候,把他们兄妹聚在暖和的炕头讲一些故事。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柿子也总有解冻的时候,然后他把柿子分给四个孩子,看他们吃,看他们在贫穷的岁末快乐地过年。
那种快乐对于现在的我们已经微不足道了,可是母亲记得,每一位父亲都有办法给自己的孩子保留一些什么的。外祖父给母亲留下的是一对亲手打制的陪嫁的红色柜子和那些新日月里泛出的旧记忆。母亲讲述的口气里没有伤悲,时间冲不淡想念,但是可以冲淡悲伤。
外祖父、外祖母、祖父、祖母,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先后逝去,让时间的手把原本真切的身影变幻成一个想念的形象。他们留给我们祭拜的那抔土,在遥远的小山坡上;留给我们祭拜的那份想念,一直在心里。
(作者系哈密地区作家协会会员、巴里坤县文联作家协会秘书长)
粗瓷老碗
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