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至今保存着一张母亲刚来新疆时的照片:很是稚气的脸上,生着一双对未来满是期冀的水灵灵的眼睛,一张紧抿着显得倔强的嘴……那是1966年,母亲刚刚十九岁。那时的母亲,是那样年轻、美丽,朝气无限。我相信,当她千里迢迢从湖南支边来到新疆时,一定怀揣着一个美丽的梦。但那个梦到底是什么?我不敢问。我怕她伤心。因为我知道,梦里的她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张照片母亲很少翻看,我看完也只是怀疑、只是感慨,不敢相信母亲也曾如此年轻美丽;或者说,那样年轻美丽的母亲也会苍老不堪成现在这个样子……
如今,母亲年纪大了,家也从七角井搬到了哈密市区。被母亲一起带到哈密市区的,还有她那越来越大的烟瘾。
小时候,我并不觉得母亲吸烟有什么不好,可现在,自从女友第一次到家就对母亲的烟瘾表示出诧异和不解后,我也对此表示出了从所未有的关心,甚至可以说是不满。内心深处更加不满而又说不出口的,是母亲以及我的家庭已经无法给我任何的帮助,无论是我的工作还是生活。
为母亲的健康着想,让母亲戒烟,我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说了,还买来一大堆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母亲听了,也吃了,从此不在我面前吸烟。
可我没想到,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她会躲着我,偷偷地到门外去吸。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多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那时父亲上班忙,我和哥哥、姐姐都还小,家务活儿全靠母亲。她干完那么累的体力活儿,回到家,手一洗便要做饭,等我们吃上饭了她才来得及抽上一支烟,然后匆匆忙忙吃罢饭,收拾好碗筷,还要洗衣、缝补,忙别的家务。母亲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三个孩子,确实已竭尽全力。在我的记忆中,我不记得母亲还有什么清闲,除了吸烟的那一刻。
“外面冷,进屋吧。妈!”不知过了多久,我冲母亲点点头。我已经想好,进屋后,一定要亲手为母亲点上一支烟。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十三师新闻中心)
迟到的亲情
六月冷雪
那个灿烂的五一节,是我永远的记忆,因为妈妈与亲人四十年别离失散,在那一刻,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想起当初即将起程寻亲的那些日子,我们一家都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之中,任凭飘飞的思绪无数次地演绎寻亲的每一个细节。思亲心切的母亲早早准备好了行装。
四十年的分分秒秒,变化的是日月星辰,不变的是对亲人永恒的思念。四十年前,妈妈因故离家出走,因为年轻不谙世事,没记住家里的地址,也不曾与家里联系过。多年的计划终于在我们全家的再三考虑中付诸实施。
我们一家三辈六口人踏上了寻亲的迢迢路途。火车行至张掖,妈妈就开始倒计时,时时向我们报告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还有二十分钟……妈妈的老家在武威,渴望找到亲人的期盼溢于言表。
五月的河西走廊,已是满眼葱绿,透过窗口,浏览一路的风景,武威的村庄缓缓呈现在我们的视野。此时此刻的妈妈虽默默无语,但心里不知是如何的翻江倒海。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仿佛也见到了久别的故乡,湿润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这就是妈妈日思夜念的家乡吗?这就是阔别了四十年的故土吗?
在火车上直愣愣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妈妈,没有丝毫的倦意,出了武威火车站,被熟悉的乡音刺激得乱了方寸,傻傻地站在台阶上,浑身发抖,怎么也迈不开脚步。我赶紧上前扶住妈妈,提醒妈妈要自己控制情绪,颤抖的声音连我自己都陌生了……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在一个叫怫利的宾馆住了下来,准备休息一下,明天再去寻亲。吃过午饭,妈妈却改变了主意,非要立即就走。无奈,我们租了一辆车,按妈妈四十年前的模糊印象,向武威市北面的村庄驶去。
四十年的物换星移,一切面目全非,记不清地名的妈妈带着我们四处打听,来来去去,费了不少的周折。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妈妈说的人名地名。事实上,妈妈唯一知道的名字是姥爷和大舅的,可是两位亲人都不在人世了。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一张贴在路旁的红榜吸引了我们的目光。这张选举村委会主任的名单帮了大忙,上面全是和妈妈一个姓的,兴奋得我们感觉哪个名字都是亲人。顺手拦住一位路人,问起大舅的后人,没想到竟问对人了。好心人带我们走进一家绿树环绕、高墙围住的四合院,刚到门口,一位年长者见到我们一行人,疑惑地问妈妈从哪里来。
“我们是从新疆哈密来的。”妈妈一面回·答老者,一面表情复杂地打量似曾相识的院墙。
“你……你是?”年长者放下手里的活儿,呆呆地端详妈妈。
“三哥?”妈妈一下子认出了堂哥,拉着年长者的手哭成泪人。四十年后的相逢感天动地,使闻讯赶来的乡亲在院里院外站了一长排,与我们分享亲人团聚的喜与悲。
三哥,是妈妈的堂哥,他和大舅的儿子都住在老院子。
房子虽盖了新的,但院子还是妈妈记忆中的样子,只不过比原来的十米少了五米,宽一米五没变,看上去厚重、结实而古老。难怪妈妈对这里的一切很眼熟。听妈妈说,那是曾经把家族中五十六口人当打工仔的姥爷的“杰作”,也是姥爷拥有财富、统治家族成员的真实象征。可以想象,妈妈当年的离家出走与姥爷的家长式做法不能说没有直接的关系。
妈妈的堂哥告诉妈妈,两位哥哥都不在人世了。还有个弟弟在城里干活儿。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总算还有一位亲人健在,我们都为不虚此行而兴奋。
妈妈的堂哥赶快派孙女去告诉我的小舅妈,亲戚们簇拥着我们走进了小舅的家。
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四合院,两根顶着雨棚的紫红色的大圆柱尤其引人注目,给不大的院子增添了一种富贵、豪华的感觉。院外的圈里还养着四头壮实的西门塔尔奶牛,鸡、鸭悠闲地觅食,小狗汪汪地叫唤。
小舅的日子还不错,我们的心里有种温暖和安慰。
正在我们猜想小舅的模样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身影踉跄着奔进院子,失声地呼喊:“姐姐,我的姐姐在哪里?哪个是我的姐姐?”
小舅回来了。
泪流满面的我们,看着泣不成声的妈妈,说不出一句话。
手足无措的小舅愣了半天才猛然醒悟,拉住妈妈的手说:“姐……你还活着?”
一句长叹,解开了千种心结,悲喜交加的场面令人肝肠欲断。
我相信,没有经历过长达快半个世纪骨肉分离的人,是绝不会有此感觉的,和正如没有忧国忧民的情怀,就是把岳阳楼登塌了,也写不出范仲淹式的千古佳作是一个道理。
五十岁的小舅看上去很憔悴,他说接到电话时,不敢相信想念了四十年的姐姐居然还活着,而且还会找上门来,真是喜从天降!他是骑着自行车一路哭着赶回来的,沿途的人或车都以为他是个疯子,纷纷躲开,给他让道。四五公里的路只用了十几分钟,一进门,车子都没搁稳,就跑来见姐姐。
小舅家成了乡亲们关注的焦点,每天都要接待一拨又一拨相识和不相识的客人,大家拉着妈妈的手有说不完的话。小舅妈变着法儿做好吃的饭菜,小舅把那些老古董都拿出来给妈妈一一展览,妈妈睹物思人,更是有洒不完的泪水。
这时,我忽然觉得我们做儿女的都很自私,整天疲于奔命,竟没有想到替妈妈早一点寻找亲人,使这份亲人团聚的欢乐来得实在太迟太迟了。倘若早几年来,妈妈至少可以见到外婆、大舅和大舅妈,还有二舅。二舅临终时告诉小舅:“妹妹没找到,我死不瞑目,你就替我合上眼吧。”外婆是叫着妈妈的乳名撒手人寰的……
热泪盈眶的我,真想大喊一声:妈妈,对不起……
亲人相逢不容易,离别也很难,仅是小舅的一句话“赶紧把地址留下,写详细,可别再找不见了”,就让人心里酸楚不已。
从哈密到武威十五个小时的火车,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在小舅家待了一周,却是一转眼的工夫,刚刚相逢的亲人只好依依不舍地道别。
蒙蒙细雨伴着我们湿漉漉的心,上了火车,窗子模糊泪眼也模糊。我们看不见在站台上送别的小舅和小舅妈,可以想象一夜没合眼的他们是如何的难过伤感……
母亲的梦圆了,了却了一桩四十年的夙愿,引来了左邻右舍和知情人的羡慕,纷纷说妈妈的儿女很孝顺。听到这些话,既欣慰也遗憾,在社会地位、经济条件、家庭状况都很一般的情况下,我们努力满足母亲寻亲的愿望,虽然这份亲情来得迟一点,但我们像天下所有感恩于父母的儿女一样,无愧于生养我们的父母,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作者原名任瑞香,系哈密地区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巴里坤县大河镇)
牵住妈妈的手
赖红玉
越是接近年关,日子就越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推着赶着人向前急走。
逢周末,我们约了妈妈,一起去超市购置年货。出了家门,到了第一个路口。路上,大大小小的车辆也像是赶集,一个接一个紧往前跑。我不由担心地抓住了妈妈的手,牵着她小心翼翼地在车流中穿行。终于过了路口,我松了口气,想松开牵着妈妈的手,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妈妈也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过建国路,走过红绿灯,走过一个个街口。牵着妈妈的手,一种异样的感觉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通过妈妈的手,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到妈妈内心对我们的依赖是多么的强烈,一如年少时我们对她的依偎。
路上匆匆的行人、喧嚣的音乐仿佛都离我们远去,我和妈妈穿行在另一条时光的河流中。我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左手始终牵着一个蹒跚走路的孩子,右手抱着另一个需要吃奶的孩子。因工作原因,与丈夫聚少离多,可女子身上似乎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白天她卸芒硝、拉煤、拉硝,为孩子们做饭,晚上做饭、洗衣,为孩子们做鞋子。二十多年的光阴就是在这样拉扯着一个个的孩子中走过的。虽苦,但她的内心却总是被希望充盈着,不知疲倦,不觉彷徨。这就是我的妈妈。
如今我们兄弟姐妹六人都已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可总有一幅画面在我的脑海中定格,即使时光再流逝一个三十年,也无法把它从我的脑海里抹去。每年年三十的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兄弟姐妹总会眼巴巴地围在妈妈身边。妈妈手里的针线呼呼作响,来回穿梭,为我们一个个纳好新鞋的最后一针。穿上新鞋后,一块块床板在我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中被踩得山响,可妈妈却还要忙不迭地扑下身去,搓洗我们换下的一件件脏衣服,她要赶在新年的钟声敲响前干完这一切。她要用新的希望带着我们走进新一年。
“今年该做的事不要留到下一年,今年该还的情就要今年还”。妈妈没有多少文化,可这种朴素的教诲却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兄弟姐妹,教会我们独立、自强,支撑我们一个个走进高校的大门,走上人生的舞台。妈妈的手曾是那样的温润、有力,是我们沉睡中的摇篮,是我们饥饿时的饭香,更是我们精神上的归依,即使是在我们成人以后。我们在妈妈的手中走过幼年、童年,走过少年和青年,走向灿烂的人生。可成人以后的我们却很难像儿时那样去触摸这双手。
妈妈的手在一天天滋养着我们的日子里失去了光泽,却依然有力。牵着妈妈的手,我想起了这样一个诗句:夜来香从妈妈的房中传过来。我感到一种亲情从妈妈的手中传过来,绵绵不绝。如今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退休在家的妈妈脸上却有了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寂寞感。“人老了,什么也干不成了,没有用了”,“你们要早点要个孩子,趁我们身体还能动的时候,给你们带大”。这些话,妈妈时常挂在嘴边。周末儿女们休息的日子,成了她最盼望的日子。一大早,大包小包地去采购,锅碗瓢盆地在忙碌,成了她最快乐的事,活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我们劝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儿女们都长大了,不要老为我们操心了,该自己享享福了。可妈妈总是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们一个个儿孙成群,平安健康。观念的差异让我无言,觉得妈妈就像一棵树,为儿女们散尽了身上的叶、果,还要为儿女们散尽身上的一切。父母把儿女看作是自己一生最大的精神寄托。
牵着妈妈的手,我在反思。小时,妈妈是我们无时无刻的精神依靠,脸上的一滴泪,身上的一丝痛,都会有妈妈来抚慰。及至妈妈年老时,一杯水、一碗粥,我们也能像小时妈妈那样送到她面前吗?“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每想到或听到这句话,我都会有种痛彻心扉的害怕,在心里一遍遍祈祷这种劫数不要来,永远不要来。可在他们的有生之年,我们真的能像妈妈那样牵住她的手吗?
(作者现供职于十三师新闻中心)
追追追
柴雪琴
手术室的门正在缓缓合拢。我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她孤单单坐在椅子上的身影。两扇门如同磁铁的正负极渐离渐近,门缝渐缩渐窄。“噌”的一声,消失的门缝就像一柄利刃,生生割断了我牢牢拴在她身上的视线。痛,瞬时直抵心间。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陪在她的身边,抱住她的双肩。
泪水,就那样没有先兆没有前奏地模糊了我的眼。良久,站在手术室的门前,我不敢转过身去。因为,他就站在我的身后。
都说白内障切除只是很小的手术。可是,我由不得自己不紧张。因为,毕竟她是我的白发亲娘。而且,我又怎能不假装若无其事?因为,身后的他同样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