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凤梧拿手的活儿是做棺材、汇木料。人们避讳“死”这一字眼,把行将死亡的人,说成要有“三长两短”怎么怎么的,这个“三长两短”指的就是棺材。棺材的一个顶盖,两个帮,是“三长”,两头的堵头,是“两短”。至于棺材底部,是一些薄薄的木板,被忽略了。我们那里,较富裕的人家,往往在老人健在时,早早地预备下棺材,还要用沥青涂抹,然后在棺材的前堵头上,刻出白茬子的“福”字。那意思无非是说,进到这里面,就等于享福去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人家,常常是在老人突然谢世后,才急急忙忙地找来一群木匠,没明没夜地出大树,解板子,合棺材。
杜凤梧做活虽然粗糙,但力气大,到了这种时候,是不可多得的人选,历来是木匠们的牵头人。他一边啃着主人家提供的大白馒头,一边指挥着几个小伙子出树,让徒弟们拉大锯解板儿,然后和两三个熟练木匠做成品。他最喜欢用接近两抱粗细的桐木做棺材,“三长”部分能够是一块独板,省力又省事儿。在这样的情况下,做成的湿棺材,很重,到了抬棺材起灵时,尽管找的扛“大头”的汉子都是力大如牛的人,还是被压得龇牙咧嘴的,主人家就给这个人的封子(酬劳钱)多一点。
汇木料是盖房子时的木匠功课。这种活儿,要紧的是掌握尺寸和角度。一般是先做窗户和门框,然后平整一些木杠子,做窗户和门框的过木。当泥水匠们把土墙的墙板垒到一定高度,木匠们还要帮助他们搭架木。待到“山花”(山墙的人字形部分)落成后,就要上木料。搭成人字形的两根木料叫巨兽,支撑巨兽的最粗的木料是大梁,巨兽和大梁形成的三角形与“山花”上端的角度是一致的。搭在巨兽上连接间道之间的木料是檩条,一间房子通常要用五根,最上边的一根叫脊檩,其余四根分别叫二檩和三檩。檩条上可以钉一排排的木条,叫椽子。盖草房子是不需要用椽子的,只有在盖瓦房时,才把这些方锭子木条钉在檩条上,增加向上的抗力和保证坡面平整。汇木料的活儿毕竟粗糙,当木匠的,只要力气大,有基本功就成了。
到了冬春两季,寨子里修房盖屋的人家不少,杜凤梧就成了大忙人,这家不请那家请。做木匠活儿,一般不用爬高上低,另外还有烟抽,有茶水喝。在没有垒墙之前,木匠首先进入情况。这时参加盖房的人少,他们的吃喝比泥水匠们上来时稍好一些。这一切让小宝的婶子,很为自己能干的丈夫骄傲和自豪,嫁给杜小宝叔叔杜凤梧的最初动因,很可能与杜凤梧是一个木匠,是一种体面的手艺人有关。
草房
小宝的父亲杜凤翔老实、勤快,脑子不笨,也是个手艺人。只不过他不是二八耙子木匠,而是一个泥水匠。我们那里对手艺人是干什么的分得很清,你是垒土坯房子的,叫做泥水匠;你如果会砌砖上瓦,你就是白糊匠。有这种区别的原因,是因为白糊匠能够跟白石灰打交道,泥水匠只跟烂泥巴打交道。论技术,评“职称”,白糊匠肯定要比泥水匠高一个档次。那时候,在我们马寨,所有的房子几乎都是草房,用不上白糊匠,只用泥水匠。上升到理论高度,这叫做“社会需求直接拉动技术人才的培养”,所以造就了一支技术过硬的泥水匠队伍。
泥水匠的工具极其简单,一把瓦刀、一把泥抹就是全部家当。他们的任务就是砌墙,砌墙的好手一般把山墙角子,即使在垒墙面时,也是面向里边站着,因为他们垒出的墙面平整好看。让那些“二八耙子”泥水匠面朝外,负责垒内墙面和在墙体的空间填楦。
杜凤翔是个“领做”的泥水匠,负责指挥所有泥水匠。领做人在房子没有动工之前,心中已经有了整体房子的概念。施工过程中,到了砌墙角、安门框和坐窗户等关键部位和关键时候,必须亲自下手。他手里还有一把重锤,专门用来吊角子,保证墙角的垂直。为了保证砌出的墙面平整,砌墙时,每层土坯之间,要扯上线绳,垒完一层要提升一次线绳。就这样一层层地向上垒,直到垒到窗户和门框的过木以后,领做人才领导着匠人们,错着茬子垒山墙,又叫起山花。
待土墙垒好、檩条上齐后,领做人负责组织大家,把屋面用高粱秆织成的箔摊上去,星星点点地甩上泥巴,开始上草。他们先把用铡刀铡齐的黄白草,把屋檐装齐整,以后错着茬子向上一层一层地铺,房前房后一齐开花,直到摊到屋脊。不齐的地方,用一种刻有横槽的“拍耙”把屋面拍平,把褪(tùn)下来的柴草推上去。屋面上的柴草根据主家备料多少,可以摊厚或者摊薄一点,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有屋脊上最费草,懂行的人说“一脊管半坡”。脊整好了,再用泥巴把屋脊和屋山,搪上一条整齐的泥巴条,这栋草房就大功告成了。
盖草房的主要原料,一是土坯,二是黄白草。土坯的来源,首先是用秋天割掉的茭草地,趁湿让耕牛在地里反复踏踩,再用石磙碾压平整。然后,劳力们用一种利刀,把压成的地面切割成长方形,再用大铲刀,从下边铲起,把一块块土坯铲起来。铲土坯要用三个壮劳力合着干,其中两个人用一根横杆拖一条粗绳,这条粗绳拴在大铲下边的曲弯处,面向后一蹬一蹬地拉,一个人在后边执大铲,蹬一下铲掉一块土坯,甩在一边。土坯的下面儿是否平整,关键在于执大铲人的技术水平,大铲端得平直,切出的土坯质量就高。土坯在坯场晾干后,再用牛车拉回到要盖房子的地方。
黄白草山里才有,是一种莛子较长、较硬的山草。到了秋后,一场霜下来,这种草像大片的麦田,变成金黄色的颜色,很好看。那时候,黄白草坡的所有权,在拥有山权的生产队里,这个生产队里的队长很有权。一面黄白草坡典出去,三二十块钱的不等。山下的农户如果要盖房子,就掂上酒肉找这里的生产队长典草坡。喝到一定时候,队长上山指给来人一面坡,说清楚边界,交了定钱,这事情就算完成了,余下的,是盖房子的人找一帮人到山上割草,捆成三四把粗的小捆儿,挑下山来,用牛车拉回去。
小宝的叔叔杜凤梧分家以后,急于盖房子,正好是热天,不能碾坯铲坯,制不成土坯墙,就采取了另一种办法,板打墙。
板打墙是用两只厚木板,一头有堵头,一头是空的,靠空的一头用活木棍扎成的四边形卡着。每打一板,把四边形打开,把压在土墙内的那一头木棍抽出来,再换一个地方打另一板。下一板与前一板的空隙,用一些砖头或者石块填起来就是了。打墙的时候,先用铁锹把土铲上去,填满后,用木制的榔头锤打,先掖边,再打中间,打实后,再向上复土,直到打成鼓鼓的上表面为止。板打墙的厚度与土坯墙厚度相当,因为上下一体,实际上比土坯墙还要结实一些。
此外,他盖房子的时候还没有黄白草,就用了麦秸。麦秸是平摊在房坡上的,铺好后,要全部把这些麦秸泥上,防止大风刮走,所以叫做麦秸糊儿房子。我们这里的人,想了好多办法,解决房子上边的铺草问题。除了麦秸,还可以用谷秆、稻草等,只是这些柴草不耐沤,有一些草到了夏天,还容易生一种肉虫,叫做蛴螬。生了这种虫,破坏屋面,是很让人讨厌的事情。
后来,寨子里盖房子的人家,根据经济条件不同,房子的差异就显了出来。从支部书记刘庆典家开始,盖起了一种叫做海青房的房子。海青房的墙角、门框和窗户处都是用石灰和砖头砌起来的,其他地方仍然用的是土坯。房坡的下檐使用了一米多长的小青瓦。
刚开始盖这种房子时,杜凤翔他们几个比较能干的泥巴匠,谁也不知道如何上瓦,刘庆典只得从外处请来了师傅。那个师傅并不保守,很快就教会了他们。那个师傅说:“上瓦不用学,一个抬俩,俩抬一个。”杜凤翔一点就通,很快掌握了上瓦的技术。到了后来,他们盖瓦房时,再也不用请外地的匠人了。这种海青房外表要好看得多,只是土坯和砖头不是同一品种,结合得并不牢固。到了1975年8月,我们老家发了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时,海青房倒得最多,还不如草房坚固,让刘支书等几户人家后悔不迭。
无论盖什么房子,和泥的、掂泥兜子的、向房坡甩草把子的工作,才是脏活和重活。这当然是那些只有力气没有技术的人干的。年轻一点的,都是通过掂泥兜子,抽空学习砌墙的技术,慢慢地当上了泥水匠的。
若干年后的一个深秋,杜小宝带着家人,回到阔别了数年的老家,忙忙碌碌拜访了一些久违的乡亲以后,一心想到山上看一看。至于看什么,脑海里突然泛出黄白草坡的影子。
他们几个人走了十几里山路,爬到了祖师顶上。放眼望去,那一道道的山坡上,当年的黄白草一片金黄,长势实在喜人。这种曾经为多少代人挡风避雨,做出突出贡献的黄白草,年复一年,头年的草变成了次年的肥料,地下的腐殖质越来越厚,难怪它们的长势如此旺盛!可是,令人惋惜的是,再也没有人割它用它了,原来极其有用的东西现在竟成了废物。他心里想,他退休后一定要带着妻子回到山里,像当年他凤梧叔一样,在山里找一片宅场,盖一栋草房子。当然,没有茭草地了,切土坯垒墙是不容易办到了,就自己亲自打板打墙,割很多很多的黄白草,把屋面摊得厚厚的,住上这冬暖夏凉的草房子,安度晚年,那一定是一件令人非常惬意的事情。他又一转念,可笑自己为什么忽然产生这样古怪的念头,难道自己连七太爷都不如,不向前看而向后看吗?因而发出了诸多感慨。他想,要是他们的老前辈也有他这么严重的怀旧情结,难道要回到穴居的年代里去吗?真是拉历史的车轮倒转,逆潮流而动。伟人毛泽东曾在他的《水调歌头·游泳》里叹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过去的都过去了,留不住,留不住啊。
电报
从解放初期一直到七太爷失踪的日子里,我们马寨大队乃至马寨公社,传递消息、通知开会一直都是“四类分子”们负责传送的。元叔由开始替他妈送信,后来干脆成了专职送信人。顺便一提的是,送信是“四类分子”的一种义务劳动,生产队里是不给记工分的。
从古到今,传递消息是社会化了的人类,相互关联的一项基本需求。用“四类分子”送信,是时代的特征,也是一种无奈。这比起周幽王他们那个时代,用点燃烽火台的办法报警,到后来的历朝历代用驿马送信,差不了多少。人们之所以对盛唐时期的美人杨贵妃有气,其中的一条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她这个女人过于奢侈腐化,竟敢动用为国家报信的驿马给她运送荔枝,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为了保鲜,从广东到长安城,使用接力赛的办法,不知跑死了多少驿马,简直是太不像话了!驿马跑得再快,也得经历一定的时间,在我们这个幅员辽阔的泱泱大国里,从古到今,误过不少事情。到了清朝末年,当广州附近三元里的老百姓们掀起的抗英运动已经如火如荼之时,在北京的金銮殿里的大清皇帝,还只是靠读到驿马刚刚送到的“塘报”,才了解到英军的炮船大举侵犯,刚刚逼近了离广州数百公里的珠江入海口处。还有一首动人的诗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仔细分析,这抵万金的家书,很可能是在前线的战士写了家书以后,三个月才能传到家里。等家里人接到烽火中传来的家书时,一定忧心如焚,说不定写家书的人已经战死沙场了。抗日战争时期,人们用放“消息树”的办法传递情报,在小宝他们的课本里,抗日小英雄海娃还把十万火急的“鸡毛信”,拴在绵羊的屁股下边。幸亏这些历史典故,在七太爷的脑袋瓜子里并不存在,要不然,他那一颗总想飞翔的心,一定不会仅限于对交通工具的热衷,说不定还会对通讯设施产生痴迷。
在这些故事发生的年代里,邮政和电信还没有分家,叫做邮电局。县里的邮电局在高楼街设了一个邮电所,地点就在区政府的墙外边。所里的工作人员,只有两个,一个男的叫小蔡,一个女的叫小郑。这个女小郑比那个男小蔡长两岁,长得不怎么样,但声音清脆,负责管分机的活儿,属于电信业务范畴。男的自然是管邮政的,穿一身老油绿工作服,骑一辆油绿色的加重自行车。这辆自行车,负荷了多少重要信息和多少期待。车子前边的梁上,有一个大袋子,专门装信件、汇款单和收到人的签字夹子,后边衣架上,驮了两只邮袋子,装报纸杂志,分列在车架两边,底下有铁托板支撑着重量。两只邮袋子上分别印有毛主席的真迹:“人民邮电”,由于他老人家用的是繁体字“人民郵電”,写得又草,好多人认不得,请我们寨子里的老学究孙乃社来认,这老孙头戴着老花镜,趴上去看了半天,对大家赞叹说:“毛主席的字真好啊,‘人民陲毛’这几个字写得刚劲有力,龙飞凤舞!”小蔡忍俊不禁,纠正说:“大叔,那不是‘人民陲毛’,是人民邮电!”孙乃社虽说不相信,也不敢自认正确,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书法,好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