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里干活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热闹。年轻人到了一块儿,有无穷的乐趣。凤姑的情愫萌动以后,头一个瞄准的就是元叔。有一次,二人在棉花地里打农药,她红着脸,塞给了元叔一双自己精心纳制的花鞋垫。元叔想也没有敢想,外国的那个“爱神”丘比特的神箭,穿越时空,跑到了我们中国,射进了他干涸的胸膛。他想到,这是不可能的,一定要拒绝这个值得拿生命去爱护的女孩的爱情,就想办法去躲凤姑热辣辣的眼神,却又忍不住去和这眼神进行太空对接。作为回报,他给凤姑精心编织了一顶花凉帽,用的材料是发青的白茅莛子,里边的帽卷儿是他跑了几十里找来的粗一点儿的青竹竿,破成细细的小丝,编成的新颖帽卷儿,很精致,很好看,缺点是经常挂乱了凤姑的两条辫子上端的秀发。
有一天,元叔去车辙沟大队替他妈送信,回来时下起了雨,走到一座山神庙前,他进去避一下雨,谁知凤姑就在这里等他,还给他带来了一顶挡雨用的大凉帽。见了面,凤姑说:“元哥,我有点冷,你抱抱我。”元叔就一下子把凤姑拥在了怀里,两人在热吻中久久不能分开。
后来,他们只要有了机会,就偷偷地幽会,爱得死去活来。凤姑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他了以后,深情地说:“元哥,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一定要娶我。”元叔哭了,他对凤姑说:“你爹和你妈肯定不会让你嫁给我,我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凤姑说:“不行我俩就跑,跑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好好地和你过一辈子!”元叔说:“你傻呀,这年月跑到哪里还不被抓回来?”凤姑就没有了办法,她让元叔想办法,元叔说:“我们还得在这个山沟里才能过日子,就看你有多大决心了。”凤姑咬着牙说:“要是老人们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就死给他们看!”元叔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两个人苦思冥想,到底想不出来什么妙法,就这么经常偷偷摸摸地在一块儿黏着,直到了出事的这天晚上。
出嫁
这天晚上,元叔写完检查后,也被放了回去。他听说自己心爱的人喝了农药,痛不欲生,恨不能一步跑到医院去看凤姑,被他妈拦着了。他妈说:“孩子,认命吧,咱是地主出身,人家根本不可能嫁给咱,长痛不如短痛,千万不能去。你要是去了,是给凤姑添灾,她两个弟弟不把你的腿打断才怪!”元叔就在家里捶自己的脑袋,闷着头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终于想通了,到底没有敢再去见凤姑一眼。
凤姑从医院回到家里,等于捡到了第二条性命。她妈不再骂她,而是好言好语地劝慰她。她对她妈说,除了元叔,至死不嫁任何人。她妈就又恼了,说想死容易,想嫁给地主羔子万难。你要是真想嫁给他,先把你娘我杀了再说!然后不再到凤姑身边,只安排两个男孩子轮流值班,对凤姑严加看管,另抓紧托人给凤姑找婆家。
凤姑的二姑远嫁给了县城里一个工人,凤姑她妈捎口信儿让她回来了一趟。二姑在家时,就很娇惯凤姑,凤姑就对二姑哭诉了自己的遭遇。二姑一边安慰她,一边心里打着算盘。可巧二姑有个邻居家的孩子在部队当兵,托她找个媳妇,这一家人很好,虽说住在县城,也比较穷,不嫌弃农村姑娘,再说凤姑的人品没有人相不中的,这门亲事竟然闪电般地促成了。那个城里的小伙子,正好回来探家,亲自到我们寨子凤姑的家里看了一次,备有五百块钱的重彩礼,另提来了许多山里没有见到过的礼物。其中给凤姑两个弟弟,每人一双塑料凉鞋,黑明黑明的,虽然穿着有点硌脚,也让两个小舅子喜不自禁,比他妈还高兴。凤姑的身体健康已经恢复,虽然没有好颜色看,这小伙子依然被凤姑的美貌打动,恨不能立刻成亲。对着凤姑的父母一口一个爹妈地叫,说明自己不久就要回部队,能不能同意他们抓紧把婚事办了?这正中凤姑爹妈的下怀,他们何尝不想把凤姑及早打发出去?所以,凤姑她妈稍稍拿捏了一番,就爽快地答应了,订下了好日子。
凤姑的二姑和侄女睡在一起,把骨头缝儿里的话都劝到了,凤姑就是死活不嫁。后来,二姑气恼地说:“你也不算是对不起你元哥,嫁不给他,就你这破身子,还没有人稀罕哩。咱们女人家,啥都不要信,也要信命。我脸皮也厚了,是个过来人,实在不瞒你,我在家时也有一个相好,还不是让你奶奶给我生生地断了?嫁到城里以后,现在我和你姑父过得多好。孩子,你迷着一窍,你想想,你要是和你元哥生个孩子,出了娘肚子,就是地主的狗崽子,还不是跟着你们遭一辈子罪!”
二姑的这句话,真的打动了凤姑这个梦中人,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月经了,总想呕吐,她心里暗暗地想,要不是喝农药的原因,就一定是其他原因。又转念一想,城里离这里那么遥远,自己见不到元哥了,元哥就会慢慢淡化对她的思念。于是趴在二姑的怀里痛哭了一场。二姑心里说,这闺女终于认了。
凤姑出嫁的这一天,一大早鞭炮放得很响,硝烟透过几处院子,钻进了元叔的鼻孔里。元叔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妈妈守候着他,喃喃地念叨着:孩子,千万不要难过,日子还得慢慢地过下去。
日子真的慢慢地过下来了。凤姑到了婆家,丈夫对她十分恩爱,况且这个人相貌端正,有点像元叔的样子,又在部队里干了几年,谈吐和见识甚至超过了元叔。结婚后,凤姑开始对城市生活有点不习惯,后来觉得比山里笨重的农活儿不知强了多少倍,对元哥的思念日渐减少。
到了凤姑出嫁后的七个月头上,她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每当看到自己可爱的小宝宝时,才在心里说,这就是元哥的种子,也就是第二个元叔。她把对元叔的浓烈爱情,化作了对这个孩子的似水柔情,借此消除压在心底里的深深的愧疚。这家人从来没有嫌弃过她,对于这个孩子,他们也没有任何怀疑,只认定是早产了,七成八不成嘛。后来,凤姑的丈夫成了军官,可以带家属了,凤姑就随军走了,两口子都混得不错。到了部队,凤姑的丈夫又让凤姑学了一些文化,她虽然心里总藏着元叔,却从来没有给他通过一封信。
元叔与凤姑断了以后的十几年里,元叔的母亲张罗着为他说了几门亲事,都没有成功,不是人家相不中他的家庭出身,就是元叔嫌人家憨傻痴呆,摇头不同意。最后找的是一个聪明的哑巴,模样还说得过去,尤其是两只眼睛会“扑闪扑闪”地说话。元叔几乎要答应了,这哑巴却突然得了脑膜炎死了。他对妈妈说:“别费心了,我就是一个和尚命!”
元叔的妈妈当然不死心,又过了几年,眼看元叔到了三十四五岁,邻村有一家从四川领回来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女人,原打算和自己四十多岁的儿子成亲,可这个女人虽然嫩绰儿,却脾气暴躁,又踢又咬,半个多月也没有降服,于是,狠狠心要把她转卖给旁人。元叔母亲听说后,亲自到了那家人家,答应出两千元的高价,给儿子买了回来。
这个四川女人到了元叔家,见到元叔,很温顺,元叔也看她有一点凤姑当年的影子,冰冷的心热了,二人当天就住在一起。开始时,他们和衣躺在床上,元叔没有动她一指头,只用两人半通不通的话语说了一夜话,从一般的闲话,发展到说情话,天明时分,竟然成了一对恩爱夫妻。
换亲
趁着七太爷还没有回来,我再把嘴赖的发旺哥的事情说一说。
发旺哥的嘴确实又骚又臭,三十大几岁的人了,整天没个正经,不仅在牛屋院和牛把们在一起时,说出去的话儿骚腾腾的,而且不论场合,一张嘴总是不离男男女女肚脐以下三寸地方毛茸茸的家私。生产队里的妇女们,正经一点的见到他,都要躲得远远的,但大多数妇女喜欢听他胡说八道。后来,整天在一起干活儿,躲都躲不出他的脏话,未婚姑娘可爱的处女耳朵,也被他污染得不像样子。他到了哪里,都能给哪里带来一片笑骂声。有人分析,导致发旺哥嘴赖的原因,来源于他对女人的迷恋和对自己婚事的无奈。如他对亲戚关系,就有一种透彻的理解和独特的说法。寨子里要是有人说,谁谁走亲戚去啦,他就会带着鄙夷的神情,戏谑地说:“啥亲戚?亲戚都是日出来的!”既入木三分,又臭不可闻。
大喜源于大悲,他的嘴赖,就是在他成亲以后逐步形成的。他垂涎凤姑,是因为他没有娶到好媳妇。发旺哥有幸娶到了媳妇,不幸的是这老婆太丑。他老婆是个豁子嘴,凹斗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这么一个丑媳妇,也是用他妹妹通过换亲换来的。
发旺哥的家,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翻身,日子一直过得比别人差劲。他爹从小患有支气管哮喘的毛病,一跌进冬天,就卧床不起,一天到晚披着一条破被子,弓着腰,趴在床上,头顶着篾席,“咳咳”地咳嗽。
为了治疗这折磨人的咳嗽,这老汉一生都泡在药罐子里。但家里穷,吃不起药,父母、老婆给他打听了数以百计的偏方、背方。他吃过油炸的壁虎,吃过苦涩的杏仁儿,甚至喝过“洋油”,偏方用尽,也不见好转。长到壮年时,居然成了一条精明的汉子。
由于家里穷,扛长工的收入不够吃喝,还要靠拾柴火、卖柴火来帮补生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山里,柴火是大量的可以开发利用的资源,大山深处,不愁拾不到柴火。一入秋,发旺哥他爹就上山拾柴,割下来许多山荆条、青蒿一类的柴草,稍微晒一晒,半干半湿就挑回家里垛起来,这种柴火叫“压青儿”。用这种办法压出来的柴火捆板正,不掉叶子,不容易掉秤。到了冬天,他爹几乎每天挑一担柴,到十几里外的现在的区政府所在地高楼街去卖。一挑柴火卖不了多少钱,他爹连顿饱饭都不敢吃,换来的钱全部用于购买粮食,养家口。
去高楼街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大沙河。到了冬天,这条沙河上一般由临近村子里的群众,扎下木桩,搭成两三根木棍并列的圆木桥,过这种桥时必须小心翼翼,不然很容易掉进河里。就是这样的桥,牢固程度也很差,搞不好,十天半月就损坏了。发旺哥他爹遇到这种情况,只有赤着脚沿冰凌过河。因为冰凌薄时,还要涉水,虽然河面不宽,一般人也难以忍受这种刺骨的寒冷。久而久之,这种吃一挑卖一挑的生活,让他爹另外落下了伤力腰,寒气腿,三十多岁就成了驼背。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了发旺哥他妈又瘦又小的肩上。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可想而知。
发旺哥小时候头上长过疥疮,落下了一头明疤瘌,特别是鬓角上的那一块疤,像个月牙儿,又明又亮,戴帽子也遮掩不住。他小时候,一群孩子在一起玩耍,伙伴们喜欢摘他的帽子,并且嘲笑他:“秃子秃,盖瓦屋,屋子漏,吃小秃的肉。”一到这时候,玩得正高兴的他,立刻恼怒异常,要和别的小孩拼命,吓得小孩们再也不敢说他的缺点。寨子里的大人们说,这小孩子长大不容易娶妻,有一句俗语说:“疤瘌鬓,没人问。”
小秃头的发旺哥,脸长得端庄,脑子聪明,说话口齿伶俐。但他除了秃头外,还有一个缺点,就是从小不辨东西南北。当牛把的要赶车,让他出趟远门送东西,如果没有人领路,他就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俺们八队里的社员都知道他有这个怪癖,贵亭叔从来不给他单独放差。也有例外的时候,一般是在交公粮时,才给他单独派差,让他去熟得不能再熟的高楼街。区粮站的几个老工作人员,都知道他有不辨方向的特点,一见到他,故意问他咋过来的,他就会对人家说,我顺着风走,碰到了一条黄狗,经过一棵大树时,一扎鞭把一窝老鸹惊飞了。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奇人自有怪才,但发旺哥不是奇人。有的人虽然笨,却有一种偏才。发旺哥虽不奇,不太笨,也有偏才,他对音乐就特别有悟性,十来岁就跟着栾二哥练就一手好“四弦”,长大后,成了寨子里“越调”剧团里的头把弦子。
在剧团里,乐队这一摊称作后棚。后棚的任务是打铜器、拉弦子,侍候唱戏的。长成大小伙子后,发旺哥同所有年轻人一样,对漂亮的女孩子充满热爱。就是因为那个让人恨的秃头和疤瘌鬓,剧团里的几个小妮儿们没有一个喜欢他,没有人肯给他多说话,逗他开心,让他心灵愉悦的。只有唱李铁梅的春妮,轮到上场前,才会甜甜地叫他一声“发旺哥”,他的心里立刻麻酥酥的,浑身骨头都痒了起来,侍候起春妮来,非常起劲儿,弦子拉得如诉如泣,捧得春妮的唱腔宛如夜莺鸣叫,闪亮出彩。他经常愤愤地想,那几个傻妮子有什么了不起?还是人家春妮才对自己真有意思。可是,他除了常常看着春妮的红红的脸蛋儿和鼓鼓的胸脯儿发呆外,捞不到任何好处。
发旺哥兄妹二人,他长自己妹妹八九岁。到了娶亲年龄时,二老不断地为他张罗着说老婆,没有一个女孩及其家人相中他和他的家庭。他越是娶不到老婆,越是对女人着迷。
成熟了的男人,有着不可遏制的性冲动,发旺哥晚上做梦,差不多都是男欢女爱方面的事。有时,这梦还冲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胡来。眼看要过三十岁生日,这娶媳妇的好事,只能在梦中不断重现。而且把春妮和剧团里的几个姑娘娶了一遍,操了数遍,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女人,甚至生产队里的那些母家畜,也能和他颠鸾倒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