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原弘举回首望了望狗狗,笑笑,就走过去看那幅《北曲》。突然,他击节称赞:“哎呀,真是一幅杰作!只可惜,你破坏了它!”
赵欣震惊了一下,禁不住望了一眼川原弘举。
川原弘举走过去,拿起一张白纸,上前遮住了那个刚添上去的镜框,对赵欣说:“看,世界破碎了,你的眼前却耀起一片炫目的姿彩!”
赵欣做梦也未想到这个日本人对绘画竟有如此造诣,像遇上了艺术知音,惶恐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光亮和欣慰。
“可是,”川原弘举扔掉纸张,指了指画面上的小镜框说,“你把它注入了政治,虽然主题明朗了,但却失去了它内在的伟大性!这样一幅精品,一瞬间就被变成了一幅抗日宣传品!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牺牲自己的艺术追求呢?”
赵欣的喉头抖动了一下,终于说道:“为了我的民族和祖国!”
川原弘举大度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来回在画室里踱着步子,满屋子全是他的皮鞋声。
突然,他止了脚步,指了指画面上的女人问赵欣:“她就是小宝贝吗?”
赵欣惊讶万状,万万没想到这个日本人竟也知道小宝贝!
“我也想以她为模特儿,为赵先生助兴!”川原弘举很生硬地问,“可以吗?”
“她是个艺人,是个流浪天涯的女艺人!”赵欣急中生智地回答,“可遇不可求!”
“你的弟弟赵团不是和她很要好吗?”川原弘举面部掠过一丝冷笑,说,“能否让他帮一下忙,把小宝贝找回来?”
赵欣避开川原弘举的目光,口中仍然在嗫嚅:“我说过了,可遇不可求……”
川原弘举咂了一下嘴巴,许久没说话,目光只是盯着画上的裸体,回味般地说:“当我第一次面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异性在自己面前脱衣服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震撼。那时刻,我感觉自己生理与心理上的反应已经强烈到了顶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即将炸裂的状态——面对全裸的异性,我的心境却又平静得如一池春水。因为我心中只有观摩和审视,而不再是性幻想,所以请你放心,我寻找小宝贝只是在寻找模特儿,像你一样!”
赵欣惊诧地望着川原弘举,像望着一团雾,目光中透出迷惑和不解,怔然地问:“你真懂绘画?”
“只是爱好,也可以说是受了一些家庭熏陶!”川原弘举神秘地笑了笑,说,“实不相瞒,我的父亲是日本有名的画家,和毕加索相识。说来怕你不信,毕加索也学中国画。他说巴黎没有艺术,整个西方和白种人都没有艺术!这个世界上,第一是中国人有艺术,其次是日本人有艺术。对毕加索的这种观点,我不赞同。东方艺术比之西方艺术最缺少的就是震撼力!比如你的《扭曲与变形》,如果用中国画来表现,绝对达不到所企盼的那种效果!”
赵欣一下瞪大了眼睛,因为知道他这次“黑色行动”的唯有他的启蒙老师萨洛特,看来,是萨洛特出卖了他。
“艺术的震撼力大多是来自残酷,而最残酷的莫过于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战争产生悲剧,战争是推动艺术前进的最有力的力量!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次战争过后,都将产生一批伟大的艺术品!”川原弘举滔滔不绝地说。
赵欣恐怖地望着川原弘举,被他的观点吓出了一身冷汗。川原弘举望着面露惧色的赵欣,声嘶力竭地说:“你不要不相信!比如你的《扭曲与变形》,必须等人犯了法,你才能去刑场找模特儿。而战争没有法律,我可以随意杀人让你作画!”川原弘举说着,双目里充满血光,“刷”地抽出柳叶刀,只见寒光一闪,狗狗的一只胳膊就脱落到了地上……
赵欣面色蜡黄,望着眼前的一幕,傻了一般,连呼吸都停止了。
狗狗那时刻还未感到疼痛,他望着地上的那只由红变白的胳膊,目光中还透出某种好奇和陌生。直到臂上的鲜血喷出来,他才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川原弘举掏出手帕,揩着柳叶刀上的鲜血说:“等他醒来之后,我可以再砍下他的另一只胳膊,让你画完一个人的死亡过程……”
狗狗突然痛醒了过来,哀叫着朝门外跑去。他已成了一个血人,号叫声响彻了后进院。赵溪站在绣楼上禁不住大声喊叫:“狗狗,怎么啦?”
川原弘举听到了赵溪的声音,他从画室的落地窗望上去,看到了赵溪。川原弘举看到赵溪之后,就用刀指着画上的小宝贝对呆若木鸡的赵欣说:“限五天时间你们把这个女人找回来,要不,我的模特儿可能要换成你的妹妹!”
赵欣只觉炸雷击顶,像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
那时候太阳已升老高,在花园的地面上洒下长长的楼影。赵团被狗狗的哀号声惊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急忙穿衣下楼。狗狗浑身是血,很浓的血腥气掺和着花草的芳香变成一股股很奇怪的味道在秋日的阳光里弥漫。老季正为狗狗上金创药,一点儿小小的触动就能引起狗狗的一阵哀叫。琼琼和赵溪都吓白了脸,恐怖在她们脸上流淌,惧怕的目光仿佛笼罩了太阳,使得四周都阴森了不少。赵团一直跑到跟前才发现狗狗少了一只胳膊,惊恐万分地问:“怎么回事儿?”
老季说:“刚才来了几个日本人,不知怎么就砍了他一只胳膊!”
赵团害怕得白了脸色,目光里的恐怖马上就与赵溪和琼琼的汇成一片,吃惊地嚷:“日本人来干什么?”
老季摇了摇头,狗狗哭道:“他们来看大少爷画画儿,不知为什么就砍了我一只胳膊!”
这时候,赵欣双手托着狗狗那只胳膊木然地走出了画室。
那只胳膊已出尽了血,在秋日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惨白。狗狗惧怕地望着自己的胳膊,哭着说:“那是我的胳膊呀!”
赵欣托着胳膊走过来,琼琼和赵溪都吓得扭了脸。她们想不到如此的可怕!那白茬茬的胳膊仿佛把时间都凝固了,使人脑际间产生不可思议的空白,像是永远无法衔接。
赵欣说:“狗狗,我们要好好安葬你的这只胳膊!”
狗狗说:“少爷,你要用布好好包一下,我感到我的胳膊好冷呀!”
老季拾起狗狗那截被砍烂的衣袖,重新给那断肢套了上去。赵团又跑到楼上拿出一大块白布,交给了老季,老季很认真地把狗狗的那只胳膊包了个严严实实。
赵欣悄声问:“狗狗,还感到冷吗?”
狗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季拿来铁锹,在一棵皂树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赵欣小心地把狗狗的胳膊放进去,然后又捡了些干树枝盖在上面,怔怔地望了许久,才接过老季手中的铁锹,开始一点点极其小心地封土。那时候,狗狗已止了哭,傻呆呆地看着赵欣埋葬自己的胳膊。众人也都直了眼睛,木然地望着那团逐渐被土掩没了的白色——那团白色仿佛是一个休止符,在把悲剧推上高峰之后,渐渐凝固了。它宛如一串白色的省略号,在断断续续的余音中,包含了不断的恐惧、不绝的悲伤和不尽的哀叹,渐渐地埋没于土地之中,留下的只是一片恐怖和凄凉!
赵团搬来一盆白色的秋菊,小心地放在了那片松土上。赵溪和琼琼捡拾着落在地上的菊花瓣儿,轻轻地撒在那片湿土上以示对狗狗断肢的哀悼。狗狗又把不住泪水了,哽咽着对赵欣说:“大少爷,从今以后我就残废了呀!”
赵欣劝着狗狗,最后说:“你不要过分伤心,应该好好休息,千万不可让伤口感染。听说日本人对西林针控制很严,中药对伤口感染没有一点儿办法!你不要再哭了!哭声能引起震动,对伤口没好处!”
狗狗一听,急忙止了哭,用剩下的那只手抹着泪水。赵欣向老季使了个眼色,老季就扶着狗狗回了下房。
赵溪满面忧愁地望了一眼哥哥,问:“那个川原还来不?”
赵欣很是惊诧地望着妹妹,问:“你怎么知道他叫川原?”
赵溪沉思了片刻,说:“昨天晚上,他曾经去过教堂!”
“什么?”赵欣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层惧怕,惶惶地问,“他已经去过教堂了?”
“是的!”赵溪说,“不过,他并没干什么!他说他的母亲是个教徒,他要听神甫布道!”
“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了净土!”赵欣伤心地说,“他说他喜欢绘画,接着就砍掉了狗狗的胳膊!你马上收拾一下,和小团他们去乡下躲一躲!”
赵溪仿佛被置于一个无边无沿的黑洞之中,在这种黑色的空间里她的存在似乎处在一种孤独的尽头。主说:每一个人,都是这尘世的光。主啊,您的孩子的这点儿光还能亮多久?
尽管太阳分外明亮,众人的心头却仍然感到有一种夺命的恐惧。空气显得稀薄,营造出压抑的氛围,令人憋闷又烦躁。赵欣命赵溪和赵团赶快去化装,要他们在天黑之后分两路逃出这片是非之地。赵团和狗狗去国统区寻找小宝贝,琼琼领小姐到乡下去躲避,家中的一切交给他和仆人老季。无论是凶是祸,赵欣说他决不会让自己的兄弟妹妹去承受痛苦。那时候赵溪和赵团就哭了,连琼琼和狗狗也流出了泪水。赵团一下跪在哥哥面前,哭着说,为拯救姐姐、哥哥和这个家庭,他一定要找回小宝贝。无论用什么代价,也要劝说小宝贝回到这个镇上给日本人当一回模特儿。赵团说小宝贝是个以卖唱为生的女艺人,只要舍得花钱,她一定会来的。别瞧我们对日本人又恨又怕的,小宝贝很可能不会把他们当回事儿!当年有个赛金花,为什么现在就不能有个小宝贝呢?
赵欣望着弟弟赵团,很颓丧地问:“只有五天时间,来得及吗?”
“来得及!”赵团胸有成竹地说,“这里距项城只有几十里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三天就够了!”
赵欣就再也没说什么,很用力地按了一下弟弟的肩头,最后就有气无力地上了自己的小阁楼。一直到天黑,大少爷再也没有走出小阁楼。
夜帷四合的时候,河畔被一种安详的阒寂所浸漫。月亮还没升上来,满世界是浓酽的迷蒙。河道里闪烁着点点灯火,摇曳着温馨而悠远的梦境。四周出奇的静。教堂里传出晚祈的钟声与潺潺流水相应鸣,给人某种肃穆和肃杀之感。赵溪留恋地站在码头上,很用心地听完教堂晚祈的钟声,然后在胸前连连画了几个“十”字,才与琼琼匆匆下了码头,顺着河坡被纤夫踏出的小路朝镇的东边走去……
1938年的那些日子里,颍河一直是沦陷区和国统区的分界线。河的对岸归项城管辖,大堤上住着国民政府的守防部队。此岸是日本人的天下,他们控制了大小船只,对过往行人严格盘查,码头上常常有血光之灾,枪声和狼犬的叫声充斥河道,给人以揪心拽肺般的恐怖。
赵溪要去的村子距镇子三里路,琼琼有个老姨就住在那个村子里。赵溪也认得琼琼的老姨,因为琼琼的老姨也信基督教。在许多教堂聚会的日子里,赵溪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那个没牙的老太婆站在神的面前唱赞美诗。琼琼和赵溪把那个老太婆的住处作为第一站,然后再朝东十多里路的另一个村庄转移。那里有赵家一个远亲,赵溪决定要在那个小村庄里度过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
天很黑,纤夫踏出的蜿蜒小路曲里拐弯儿,路旁杂草丛生,一不小心就有崴脚之险。草丛里不时有荒鼠和野兔出没,更有夜猫子的叫声令人发瘆。赵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处,只觉到处是可怕的黑影……
当赵溪和琼琼走下绣楼的时候,二少爷赵团正在烤疥。赵团说用硫黄烤疥远不如桑木劈柴,所以临走之前一定要烤一回,单等午夜之后再从颍河上游偷渡到国统区。他对下人狗狗说偷渡的最佳时光就是下半夜。他说只求狗狗把他送到河边就可以了,因为狗狗刚丢了一只胳膊,伤口不能见水,寻找小宝贝的任务由他一人去完成。下人狗狗感激涕零,用剩下的那只手很用心地为二少爷烧着劈柴火,直到二少爷淋漓尽致地大喊大叫。叫过一阵后,二少爷冷静下来。望着冷静下来的二少爷,狗狗哭丧着脸说:“二少爷,我只剩一只手臂了,不能为你烤被褥了,你自己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