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就觉得很难堪,活像自己变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一般,负疚地望了望那女子。那女子正用乞求的目光期待着他的回答。他为难地踌躇着,面目上透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使他乱了方寸,竟一时拿不出推辞的办法来。
这时候,十多个女孩子突然一齐跪了下来,齐声哀求说:“老师,求求你,教我们吧!”
他急忙走过去扶起她们,双目禁不住有点发潮,庄重地点了点头。
女孩子们见他答应了,一下欢呼雀跃起来,接着把他团团围住,一个劲儿地喊着:“苏老师好!”
“同学们好!”他激动地回答。回答过了,他又突然觉得很奇怪:这些女孩子怎么会知道自己姓苏呢?
吃早饭的时候,他问那女子:“你们怎么知道我姓苏呢?”
那女子笑笑,朝他的书箱上瞥了一眼,说:“喏,那上面不是明明写着‘苏青’二字吗?”“你也认字?”他惊喜地问。
“认不多!”那女子面色泛出红晕,望着他说,“最起码能认得‘苏青’二字吧。”
他顿觉心头一热,随口问道:“请问小姐芳名?”
那女子怔了片刻,终于悟出了什么,“咯咯”地笑弯了腰,笑够了才说:“俺叫雪秋,可不是什么小姐,更没有什么芳名!”隔壁的女孩子们正在吃饭,吃得很静,像是极有教养的样子。他觉得这些女孩子很可爱,便问雪秋:“她们都是你的亲妹妹吗?”
“你看呢?”雪秋调皮地问。
他摇了摇头。
雪秋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你的父母呢?”他把不住又问道,“我怎么至今还未见二位老人?”
“我们都没有父母!”雪秋面色阴郁地回答。
他如坠五里雾中,说不清这些女孩子是如何会聚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的。雪秋望着他那呆呆的样子,突然笑道:“苏先生,你既然答应了,就应该安下心来好好教书,不该问的就甭问,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那时候,他就仿佛觉得自己已走进了一个阴谋!为了摆脱这个阴谋,他急中生智地哀求说:“雪秋小姐,能否先让我回家两天看望看望我的老娘?”
雪秋矜持地笑笑,对他说:“苏先生,实话对你讲,你母亲已经知道你在这里。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写信一封,我们马上派人给你送下山去。你若想让大娘来山上住几天更好。我想,就你们母子二人,在哪里团圆不是团圆。你说呢?”
他一下软塌下来,额头处浸出冷汗,怯怯地望着雪秋,许久没说出话来。
雪秋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宽慰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你就权当又换了一个学校,我就是校长,你是我请来的先生。如果你愿意合作,我们可以长期合作下去。”他抬头望着雪秋,雪秋那灵灵的双目中透出真诚和信任。他禁不住生出一点感动,点点头说:“我听你的,一定教她们好好学习!”
许多天以后,他认识到自己当时的选择是没有错误的!
那天清晨,当那位瘪嘴老人在那个简陋的小客栈里絮絮叨叨给我诉说这稀奇古怪的往事时,我感到十分失望。在他那零零碎碎的回忆中,始终未出现令我感兴趣的女匪婆。我当时十分怀疑他是否和那些乡下人一样也只会编织这些令人乏味的故事。他那“天方夜谭”式的陈述终于使我产生了厌倦感,我不能不强硬地打断了他。
“请问,你就是那位苏青先生吗?”
“不!苏青先生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那瘪嘴老人叹息说,“我只是从他的一个学生那里知道这些的。”
我怅然若失地望着他,心想生活中大概会有许多秘密被过早死去的人带走了,因而才换来这么多的不真实。历史淹没了许多故事!历史是一个间接表述和潜在表述的结合物。我们眼下的真实将会被以后的不真实所替代——就如同苏青和那个土匪婆被这些乡下人和这个瘪嘴老头信口雌黄一般。
我痛惜万分地望了望远处的山峰。
那老人看我一眼,固执地说:“请你不要打断我。一些事情绝不是你们这些人可以编造的,它应该是当事人自己用血和泪写出来的!请你相信,在这个小镇上,知道这些事情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注意了你,直到你说出了那个瘸腿女人之后我才愿意把这些告诉你!”
“你认识那个瘸腿女人?”我惊奇万分地问。
“她是我的妻子!”瘪嘴老人怅然地说,“她死之前我去看她,她对我说你是个好娃,不断给她香烟抽!”
我惊诧得张大了嘴巴,一下记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向我哀求面见他妻子的山区穷教员!岁月悠悠,他竟如此的面目全非!我禁不住咽了口唾沫,感到了日月的恓惶和沉重!
那天吃过早饭,雪秋对苏青说:“你准备一下,马上就要开学了!”雪秋说完就端起碗筷去了厨房。那时候女孩子们也已吃过早饭,正在坡头上的开阔地里嬉闹,欢笑声阵阵传来,拨动着苏青的童心。他急忙打开书箱,取出课本和教案,想了想,又把教案放了进去,只留了一本书。他在小镇上讲授三年级的课程,这些女孩子虽然大的已有十多岁,但毕竟是刚入学的新生。他决定用回忆的方式给她们授一年级的课程。
他走出茅棚的时候太阳已升老高。阳光泼金般洒向山林,万物都映出耀眼的光辉。那群女娃儿见他走出了茅屋,都相继止了嬉闹,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鞠躬问道:“老师好!”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不识字的女孩子竟会有如此的教养,心中禁不住升腾起怜悯和厚爱。他挨个儿问了她们的姓名,接着说:“以后我们要随便些,不要见面就鞠躬。我虽然是你们的老师,可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叫大哥哥也行啊!”山坡上爆发出一阵欢笑声。雪秋闻声走出灶房,见苏青和孩子们融洽又和谐,脸上禁不住溢出满意的笑容。她走过去,对那个最大的女孩子说:“蓉月,快领她们进学堂坐好,马上就要开学了。”
蓉月应声向伙伴们打了一个手势,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进了教室。他和雪秋会意地一笑,像参加一个什么盛大的典礼,整了整衣服,然后才郑重地向教室走去。
教室设在南头一间较大些的茅棚里,像是一切都做好了准备,山墙上还挂了块小黑板。黑板前有一块平石头,算是教桌。虽然低了些,但可以放东西。十多个女孩子坐在三排木头上,用膝盖当桌。令他生疑的是,仿佛这里不是今天才有学堂,笔墨纸砚什么都不缺。雪秋先给每人发了一本纸缉的本子和一支蘸水笔,然后又两人发一瓶墨水。这时候,她才走上讲台,郑重地宣布:“马上就要开学了,请苏先生为我们上课。”
苏青走上讲台,蓉月学着镇里小学校的样子嘹亮地喊了一声起立,十多个女孩子同时站起,目光烁烁地望着她们的新教师。苏青颇有些职业性的激动,好一时才点头让她们坐下。这时候,只见雪秋走到他面前,先鞠了一个躬,然后双手捧出一支自来水笔,对他说:“这是我们送给老师的开学纪念。”他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惊讶得目瞪口呆!他做梦未曾想到,那竟是一支他梦寐以求的“派克”!他兴奋得红了脸,急忙给雪秋深深还了一礼说:“谢谢,谢谢!”待他转过身的时候,同学们已经坐好。他庄重地打开了课本,挨个儿扫了扫他的十多个女学生,激动地说:“今天上第一课。”说完拿起粉笔准备朝小黑板上写字的当儿,他突然发现黑板上竟有了粉笔字的痕迹。字迹还隐约可见,写的是“杀人”二字。那字苍劲有力,绝非一日之功!他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扭脸去瞅雪秋,而雪秋已规规矩矩坐在了学生群中,正虔诚地望着他。他迟疑了一下,急忙把要写的“人、口、手”换成“上、中、下”。
不一时,他便极快地沉浸在授课的亢奋之中。同学们学得极认真,一个上午下来,竟学会了十多个字。下课的时候,他安排每人写两张作业,由蓉月收回交给他批改。
下课以后,他禁不住又想起了那黑板上“杀人”的字迹,几次见到雪秋,欲言又止。因为雪秋有言在先,他生怕失了信用,便忍了。接着,许多疑点在他的心底冒出:这雪秋是什么人?谁人供应这些孩子吃穿?为什么把学校办在这人烟稀少的高山丛林之中?是何人所办?那小黑板上的笔迹又是谁的?难道在自己未来之前曾经有过一个教师吗?他哪里去了?由此他又联想到自己被强人神秘地绑架又神秘释放到这里的奇遇,不免愈加怀疑起来。他虽然说不清一切,但他潜意识中已看出这不是一所真正的学校。等待他的很可能凶多吉少。他决定瞅准时机一定要离开这个奇特的是非之地。
雪秋又是校长又是炊事员,她很能干,十多个人的饭菜都由她一人包揽。苏青从未见过雪秋下山,可这里的所需总也用不完。
闲下来的时候,雪秋便见缝插针地坐在教室里学认字。每到课余,她还和苏青一起带领女孩子们做游戏。那时候,坡头上便荡漾出天真的欢声笑语,使苏青忘记了一切。
苏青和学生的任务只一个,就是下山打柴。开初几天,总有雪秋跟着,后来苏青劝她说:“你已经很累了,就别下山了!”雪秋笑笑,答应了他。
有一日午后,上过两节算术之后,便由他一人带领学生们下山打柴。那时候他已有了逃走的准备,偷偷拿了那张聘书和银元,顺着来时的那条小径一下走了好大一程。到了一片老林前,他命女孩子们去打柴,自己却仔细辨认方向。这是一片针叶、阔叶混杂的原始林,抬头望去,十几米高的松树像巨人一般,遮天蔽日,郁郁葱葱。树下铺着一层长年掉落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一股潮湿还略带苦涩的气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小径伸向森林腹地,各种形态的乔木、灌木相互依偎盘缠,视线能看得出的道路只有几丈远。他犯愁地望了望那条被淹没的小径,说不准它通向哪里——可怕的原始森林无情地隔绝了世外的一切!
正是午后时分,阳光从密密的树叶罅隙间挤进来,像一群金色的小鸟栖落在绿色草地上。女孩子们愉快的嬉笑声从林中传出来,使森林有了无限的生机。他恋恋不舍地朝孩子们打柴的地方望了望,觉得自己若偷偷走了很是对不住她们。他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决定要逃走。他想只要穿过这片老树林就一定会找到下山的路。他负疚地朝孩子们打柴的地方深深鞠了一个躬,口中念叨着:“雪秋,同学们,对不起了!”他想着便提足了精神,顺着那条小径开始穿越老树林。光线越来越暗,四周一片沉寂。没有一丝风的吟唱也不见一片树叶摇摆。各类树木枝攀叶搅地交互衍生,织成一张穹庐的大网,暴烈的阳光被隔断在绿色穹庐之外。老林幽谧如死的暗绿里,从远古积聚起的腐殖质的气味儿和着树木藤葛荒草的喘息,弥弥漫漫。每一棵树都像个缄口巨人,以冷峻残酷的目光注视着他,使他禁不住的心惊肉跳。
突然,身后隐隐传来十多个女孩子的呼叫声:“苏老师——”
那声音含着焦虑不安,声音里还潜藏着伤心的哽咽——他不由止了脚步,心头战栗了一下。他禁不住回首眺望,待他看清时,不由惊诧万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前,雪秋正怨恨地注视着他。
他尴尬得无地自容,好一时竟不知所措。
雪秋朝前走了几步,冷冷地说:“就这样不告而辞了?”
他窘迫地咽了一口唾沫,突然大声发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都是好人!”雪秋平静地说。
“这是谁办的学校?是好人为什么躲在这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之中?”他恨不得把诸多疑问一股脑儿和盘端出,急得面色通红。
“世上坏人当道,好人只有到这里求生!”雪秋并不见惊慌,一字一板地回答。
他缄口无言,怔怔望着雪秋,突然想起了那黑板上的字迹,又问道:“你们先前是不是聘请过一个教师?”
“是的!”雪秋说,“他不同于你!他是富家子弟,心术不正,被我们赶下了山!”
“我的心术也不正,快把我赶下山吧!”他强烈地嚷叫着。
雪秋“扑哧”一声笑了,用十分敬佩的目光打量着他说:“为了请你上山,我们曾做过不少的探访。从你来这里的半月里,足可以看出你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先生。”
听到雪秋由衷的赞叹,他不由红了脸,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嘟囔道:“好人不得好报,竟被人弄到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怎么了?”雪秋正了脸色说,“自从你来这里,哪个错待过你?”
他又一次哑口无言。这时候,十多个女孩子都气喘喘地跑了过来。她们个个面色通红,口中喊着老师,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扑了过去。苏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
雪秋走上去,爱怜地递过手帕,对他说:“我说过,你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别胡思乱想了,你的母亲已经到了山上,正在学校里等你呢。”
他惊诧万分地望着雪秋,许久说不出话来……
天擦黑时分,苏青见到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还很年轻,刚过四十岁,月白色的布衫适身可体,发髻如蚌壳般盘在脑后,显得干净利索。母亲像是还未摆脱长途跋涉的疲劳,眼尾处略含倦意。可当他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的双目顿然放出熠熠的光彩,怔怔地望着他。他走上前,恭敬地问:“娘,你怎么来了?”
“我的儿子被人请到这里,我怎能不来?”母亲颇含怨恨地说。
“你怎么能找到这个地方?”他奇怪地问娘说。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母亲高深莫测地笑笑,突然转向雪秋说,“很感谢你们还了我个囫囵儿子!”
雪秋略显尴尬地笑道:“大婶,话怎能那样说呢!你儿子是我们请来的客人嘛!”
苏青的母亲像是很喜欢雪秋,上下打量着她问:“姑娘多大了?”
“十八岁。”雪秋回答。